石老太已是上了年岁,在荣国公府做了一辈子的扫洒活计。
她年迈、干瘪又瘦小的身体安安静静的蜷缩在这一方遮风挡雨的驴板车上,即使身下垫着的稻草软滑潮湿,心里却是火热的不行。一会儿子想着该收拾收拾屋子,最好是盖两间青砖瓦房,来年好给儿子石牛娶房媳妇儿,好好经营生活。一会儿子又想着,还得带几份礼去草儿的婆家看看。虽说自己在荣国公府做活儿时,草儿每一旬都要去探望一次,可次次都是讲好不讲坏,还得是自己去看看才能放心。
想着想着,就感觉驴车慢慢停了下来。
“娘,咱到家了,您老赶紧进屋收拾收拾躺会儿子,俺去抱柴火烧炕”。
石牛说完,将石老太从驴车上把抱到了炕上,扯了床被子捂住石老太便跑了出去。
石牛是个憨小子,靠着祖传的木匠手艺与老娘在荣国府里的关系,混迹在前院儿小厮院子里,挑拣的做些活计。反正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有时到了一年上下,也能攒几角银子,交给老娘,好存着将来娶媳妇花用。
拴好驴,顺手喂了些干草,石牛便冒着风雪,进进出出,烧柴打水,等着屋子暖和了,水也烧好了。粗粗煮了锅菘菜细面粥,端进了屋里。
顶风冒雪,又一路颠簸。石老太一身疲惫。随着屋子暖和起来,她终究是抵挡不住困意,弯在炕边上略微眯眯眼。
“娘,您起来吃碗饭吧,天气冷,可别着了凉“。
石牛给石老太垫好靠枕,见老娘接了粥,便坐到炕沿下的脚墩上,烧着炕,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老娘说着话。
“今儿去接您老回家时,听府里的小厮说,过些时日那府里的林姑老爷一家要从江南回来。想那江南之地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天下富庶之地,倒是一直不曾见识过“。
石牛说完便憨憨的冲着的石老太笑。
“嗯“,石老太是个面善之人,即便上了年纪,见惯了世情,可说话间并不尖酸刻薄。
“娘早年间在府里也见过几次姑太太出行,那也是十足十的贵女派头,跟府里的老太君不相上下。后来,这姑太太便嫁到了江南巡盐御史林府,先后生了一对儿龙凤胎并一女孩儿一男孩儿。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位姑太太自生养了这幼子之后,便亏空了身体,虽是看了许多名医,却是一直未有消解之法。去岁的时候,听府里的管事提了一嘴,言说姑太太这一幼子娘胎里便弱,方过几年光景,已是早夭。当日里姑太太越发病体沉疴。一时传信回到了京中,老太君很是伤怀了一场”。
温热的粥水下肚,缓解了腹内饥饿带来的疼痛。石老太也来了兴致,毕竟自己不在府里,免不得人走茶凉,自家儿子多了解些府里的事儿,也能奔个好前程。要不然自家这孤儿寡母的,没个招靠,哪儿还没有个欺软怕硬的人。
“先不说府里的少爷小姐们金尊玉贵,那就是主子们的身边丫鬟小姐儿们也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厮们更是十里挑一的齐整人儿。现如今不是国公爷活着的时候了,老太君喜好富贵,身边的赖家如日中天,二太太身边的周瑞家的也是实权在握。府中家生子子子孙孙不断,银钱也是抛费的越来越狠。现如今林姑老爷进京,还带了身边的哥儿姐儿,你当差之时切记万事小心,本分老实即可。在那府里安稳的当差,翻过年再给你说一房媳妇儿,咱们这是正经的好日子。千万别被那府里的富贵迷了眼,失了心”。
“嗯,娘,俺知道了。您说的俺都记得呢。不瞒您说,去接您之前,儿就想好了。这次去就是见见世面,若是有幸讨得一二个赏钱,也好存着以后奔个好光景。至于娶媳妇儿,半年前村里的李大娘就跟儿提过。不过当时因挂心您出府的事儿,一直也没正经的张罗,这不是等您回来了,事事也好张罗。那府里,莫说是主子们之间了,便是下人们之间也是颇有不合,相互挤兑的多。但又都是家生子,枝枝蔓蔓牵扯太深,儿看来终归不是好事。万幸咱家今年脱了奴籍,归了家。儿还得在府里混个几年,叫人慢慢忘了咱才好。要不然那府里的大小管事都不是好缠的”。
石牛边说,边往炕里放柴火。今年冬日里天气极冷,自从老娘给自己递了消息要归家后,他便每日去山里拾些枯木,拉回来拣好天气放到院儿里晒透了,便码垛到厨房去。自家老娘年轻的时候伤过腿,在府里又是冬夏不得歇。管事们都急着在主子面前表功,主子们又各个都是些祸害起来不嫌心疼的主儿,所以劳累的只能是下人。又因为娘亲不是府里的家生子,没什么硬生的人情关系,便只能靠着吃苦耐劳、本分老实站稳脚跟,这也就导致了,母亲要比常人更辛苦些。
石牛想,人靠着本分老实是赚不了大钱的。
这次娘亲能平安顺利的从府里出来,虽说是托了府里管着扫洒这摊事儿的管事,靠着他家跟自家是同乡,他又在老太君身边的赖嬷嬷跟前儿有几分体面,而自家又痛快地舍了府里赏的十两归家银,才求得了这个恩典。
但石牛知道,这事儿更多的是因着半月前,府里的宝二爷在前院儿里被政老爷怒骂了几句。当时虽说已经屏退了下人,但有两个小厮正在清理院中荷塘。本以为没多大的事儿,结果宝二爷夺门而出,政老爷追到院中怒骂宝二爷是个不孝子,厉声斥责。七八岁还是个孩童样儿的宝二爷在墙角处瑟瑟发抖,二房王夫人急匆匆赶来哭求,二老爷才甩袖而去。
当世人重孝道,况且是衔玉而生的宝二爷,于是当晚那两小厮便被几个大力嬷嬷拖走灌了药发卖了,娘亲定是知道王夫人想清理府中相关人员,便主动跟管事的提了,正好借着这个事儿能从府里体面的退出来,也算是干了半辈子活儿得了个善终。不然那府里的小鬼儿们岂是这般好说话的,恨不能敲骨吸髓,有个囫囵样儿都不错了。
石老太小口小口地吃了一碗菜粥,从身上掏出一角银子给炕下地石牛递过去,“娘也不过是白嘱咐你一顿,你心里有谱就行。咱在那府里跟红顶白的事儿看多了,最是明白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经事儿。拿着这钱,你回来时买几斤点心蜜饯,咱改天去你姐婆家看看,三五年不去一次,到底是不放心。至于你娶媳妇儿这个事儿,娘心里倒是看准了个人儿,搁在心里也是颠来倒去三五不时的琢磨,不过索性还是得慢慢筹谋,许是这一年之内能有信儿,你也别着急,切记别跟着府里那些小厮去甚腌臜处。咱如今也是良籍了,回头多多少少置办几亩地,你又有个木匠的手艺,子孙后代也能读书做官,这日子才有盼头”。
石老太年轻的时候也是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丫鬟,跟着爹娘在一起吃穿不愁,月月还能有闲钱消遣消遣,可惜好日子不长久,主家犯了事儿,全家都被发配到了岭南。她便跟着爹娘在这村里安了家。
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几个方子,家里就在街上开了个吃食的摊子,虽说家里不能大富大贵,倒也是吃穿不愁。只是好巧不巧,自己陪着娘亲在观里上香,被当时正在打蘸的荣国府老太君相中了,瞧着自己面善,又打问到了自家的来历,赖家的人闻着味儿便寻了来,真真儿是万般不由人。
进了那府里,赖家的邀功,老太君也很是动问了几次,只是后来自己听着风声不对,故意在冬日里,失足跌进了荷花池,磕破了额头,传出了难有子嗣的话,老太君估计是觉着晦气,自此之后便甚少提及。渐渐的,自己便在府里干起了洒扫的活计。
后来爹娘在村上寻了户人家,只这么一个儿子,虽说身体不太好,但却是亲族极大,二人便成了婚,生了一儿一女。只是丈夫去世的早,石老太靠着自己养大了一双儿女,积攒了一笔家财,如又脱了奴籍,真真儿是松了一口气,也应了那句话,宁做贫家人,不做官家奴。
“好嘞娘,俺知道了”,石牛接过石老太的碗,又往火坑里放了一根粗树根,“这下回家了,您可得好好歇歇。俺姐之前就跟俺说等您回来了,让俺去告诉她一声,她好从街上回家来,等你们娘俩亲香够了,咱们一起去俺姐家,顺便看看俺侄子虎头和侄女虎丫”。
石老太漱了口,躺进暖和的被窝里,轻轻地嗯了声,“这样儿也好。往常你姐去看我,总是报喜不报忧地,我在府里行事又不方便,你个男儿家,又不好总往那边去,这次回来,可得好好打问打问,总不至于让你姐在受啥委屈。咱们一家人也能团团圆圆地守在一起”。
“嗯,是这个理呢娘。等阿姐回来了您好好盘问盘问,平日里我去,姐夫都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儿也不能多问,还得是靠您老。要是我姐受了啥委屈,就回咱家来,一家子守在一起才热闹呢!两小孩啥样儿的咱家也养得起,让您老也过过儿孙绕膝的生活,嘿嘿嘿!!!”。
石老太心里的大石落下,脸上也多了笑摸样,也知道自家儿子说的真心话,身底下的炕火热火热的,让人的心也跟着火热火热的,笑骂到,“个兔崽子,尽说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