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和弟弟缩在炕上,望着窗棂投在炕头的斑驳光影。
福生静静地依偎在姐姐怀里,悄悄地问:姐姐,妈妈还不回来吗?
梅子拍了拍他,悄悄安慰:快了快了。
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母亲出去干什么去了,但隐隐约约感觉有些危险。
院子里不知谁家的猫喵呜几声,把梅子吓了一跳。
接着就听见有脚步声轻轻地走了进来。
她一颗心悬起来噗噗首跳。
紧紧地抱着福生吓得不敢呼吸。
福生把头埋在姐姐手臂里,动也不动。
忽然门帘一挑,门吱呀被打开了。
梅子心里害怕极了,一把将被子蒙住俩人,屏息凝神地听着动静。
梅子,梅子。
熟悉亲切的呼唤响了起来。
啊,是妈,妈回来了。
梅子登时放松下来,一掀被子,和福生扑向了母亲。
白叶一手抱一个,轻轻拍着他们:害怕了吧。
没事,妈回来了。
那我大呢?
梅子望着门外问道。
白叶摸摸福生肉乎乎的脸,说:你大今天有任务,不回来了。
今晚妈和你们睡。
说着拉着了电灯。
梅子高兴的叫起来,连忙从炕柜里拖出一张被子来。
母子三人便热热闹闹挤在一起。
妈,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梅子问道。
白叶伸臂抱着她:我呀,去看了看热闹。
什么热闹啊?
梅子来了兴致。
福生也躺在母亲怀中,咿呀着问着:甚?
甚?
白叶笑了笑:街上啊,有一群唱大戏的。
其中有生旦净末丑各色人等。
生旦净末丑是什么?
梅子问。
白叶又笑了一下:就是神仙老虎狗。
他们啊打在一起,各用各的本事,有时候神仙厉害了,老虎和狗就被打趴下了。
有时候老虎厉害了,狗就被打焉儿了。
那狗厉害了呢?
梅子从未听过这种事情,很是兴奋。
白叶轻轻拍着福生,说:狗要是厉害了,逢人就咬。
所以啊,以后见了这些狗要绕着走,保护好自己。
梅子想了一下,又问:那,有没有好狗,就像外婆养的那样的。
白叶唔了一声:也有,其实呢,狗都是学人的。
梅子点点头,又问:那我大是神仙吗?
白叶噗嗤一笑:你大啊,他不是神仙。
那是什么?
梅子有点不高兴,在她心里神仙应该是最厉害的。
白叶歪头碰了碰了碰她的额角,说:这世界上啊,人心最厉害,想要什么就会出现什么。
梅子似懂非懂地陷入沉思,正想再问,却看见母亲己歪在福生旁边睡着了。
于是她爬下炕把灯拽灭,然后蹑手蹑脚躺在了母亲跟前。
窗外月色如洗,梅子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反复想着母亲的话,渐渐得眼前便出现了一群神仙老虎狗,打的不亦乐乎。
梅子今年九岁,出落得白白净净,头发总是梳得油亮,每次出街上,总有女人们围过来看她褂子上的绣花。
这让她甚是骄傲,毕竟母亲白叶的绣工,在汾阳城那是一绝。
不过也有人暗戳戳地骂一句:走狗。
每每遇到这种人,梅子总想反驳几句,但是声音太小,总会被嘈杂淹没。
她心里时刻盼着长大,就可以像王大娘那样叉着腰去骂街了。
嘻嘻。
想到这里,梅子暗自笑了一声:不好。
还是娘好,知书达理,人长得好看,手又巧。
王大娘么,虽然会骂街,但有点什么呢?
梅子想了半天,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忽然想起王大娘说昨夜给她做土豆拨烂子,便咯咯笑起来:对,就像土豆皮。
梅子笑啥呢?
王大娘忽然出现在面前,手里还端着两碗饭。
梅子吓了一跳,但马上又抿嘴憋起笑意。
鬼妮子,脑瓜里想啥呢,每天起儿的。
王大娘嘴里啐着,却将碗拿到梅子跟前引逗她。
梅子立刻被吸引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吃。
慢着点,好像你娘每天饿你似的。
王大娘宠溺地看着她。
大娘,昨晚你去哪了啊?
不是说好了么?
怎么没来叫我。
梅子含着一嘴饭,含糊不清地问。
呦,鬼妮子,多时还用叫?
哪天不是自己跑来的?
王大娘笑着说。
我下午去了啊,你家没人。
梅子咽了一口,说。
喔。
王大娘眼神微微一闪,立刻又笑了:就你鬼,我去看大戏了。
也是神仙老虎狗?
梅子问。
啊?
什么什么狗?
王大娘不曾上过学,梅子说的很多话都要反应一会才能明白过来。
神仙,老虎,狗。
梅子一字一句的重复着。
噢,嗨,对对对,看他们打架来着。
王大娘这才听清楚,一时醒悟过来,连忙回答。
嗯,大娘,有空你也和我一起跟我妈读书吧,其实你很聪明的。
梅子很快吃了半碗,打了一个嗝,一本正经地说。
王大娘被气笑了:鬼妮子,又傻又蠢的是街口的二疯子。
说着戳了梅子一额头,端着另一碗找白叶去了。
梅子随后就跟进去。
这个年纪的女孩,正是刚脱童真,未入成熟的时候,任何事都喜欢听闻琢磨,此刻她一边吃一边留心听着她们说话。
母亲白叶正在绣原子的衣服,王大娘坐在旁边,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家常话。
也没什么新奇。
听了一会,梅子便觉得黯然无趣。
于是放下碗筷,跑出了大街。
正值半晌午,大街上人不多,梅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脑袋里神仙老虎狗正打得热闹时,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喊她。
抬头一看,却是前院的银匠老朱。
老朱抱着一个包袱,半跑着走过来:梅子,你妈在不在家。
梅子点点头,眼里却盯着他手里的包袱。
老朱把包袱交给她:太好了。
正好碰到你。
这个给了你妈,可不敢丢了。
这里面是城南宋家小姐的定金和衣裳。
说上次绣的嫁衣好,这次要绣旗袍,舞会穿的。
老朱一字一句地叮嘱:回去给了你妈。
可不要给了别人。
听见没?
梅子听见有定金,便知道这事很重要,于是不敢怠慢,认真记着。
老朱摸摸她油亮的头发,说:梅子,你妈问起来,就说我遇到非常重要的事得马上去一趟。
记着了么?
梅子点点头。
老朱便转身一溜烟跑了。
她抱着沉沉的包袱,赶紧走了回去。
王大娘己经回去了。
门道中白叶正在聚精会神绣着衣服。
妈。
梅子踮起脚将包袱轻轻放在桌上。
哪来的包袱。
白叶循声一看,连忙过来,打开是一件淡黄色旗袍。
梅子将老朱的话一字不漏得重复了一遍。
白叶会心一笑:亏你都能记得住。
好孩子。
说着将旗袍拿起来一抖,就听扑哒一声,落出一条小黄鱼。
梅子捡起来就咬。
白叶笑着夺下来:又咬,忘了上次吃油糕卡了喉咙么?
梅子腼腆一笑,不自觉地摸了摸喉咙,随即又问:妈,什么是舞会。
白叶将旗袍叠起来:舞会就是很多人一起跳舞。
梅子听过很多次,却从未去过,心里很是感兴趣:那我能去吗?
白叶抱着包袱往屋子里走去:嗯,要不,你问问你大?
梅子眼睛一亮: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己经进了屋,他脱下帽子松了松领口,坐下来喝了口水。
梅子立刻高兴地跑过去:大,我也想去舞会。
父亲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头则向后一仰,闭上双眼说:舞会?
你听谁说的。
梅子摸着父亲衣服上闪闪的扣子,一口气说:前头的原子和宋家小姐都请妈绣衣服要去参加舞会呢。
这样啊。
父亲微微沉默一下,忽然笑了:可人家没邀请你啊。
再说我还不清楚有没有危险。
梅子心中偷偷一喜,父亲只要一笑,准有戏:大,我妈每次去,你不是都带着兵保护他们的吗?
九岁的梅子对于武装这个概念还是有些混沌的。
父亲王新基在警察局供职,但她以为这和街上时不时走动的那些拿枪的人没什么区别。
父亲王新基此刻却想着别的事,没有回答她。
大,大,,,梅子摇晃着父亲,嘟着嘴问。
王新基这才转过脸来,呵呵一笑:那,我先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危险,你就跟着你妈一起去看看。
白叶从里屋出来,口中嗔怪地说:真是惯的没样。
梅子此刻己经思绪纷飞,极尽所能地想着舞会应该有的样子。
桌上的钟响了几下,北邪一看,下午西点了。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打在炕布的漆花上,那花霎时有了活力。
奶奶靠在被子垛上沉默不语了。
是的,北邪的奶奶就是梅子。
每逢闲暇,奶奶就会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她母亲白叶的事讲的最多,北邪也听得最多。
虽然每次都会有些重复,但北邪不厌其烦地听着,渐渐地理顺了脉络。
奶奶大半辈辛劳的慰藉,都放在了回忆中。
不错,她需要一个听众,静静地听她讲述关于那个时代的平凡的悲喜与荣耀。
当然,奶奶美好的幼年岁月也曾戛然而止在那个时代,但这并不影响她充满幸福的回忆。
奶,后来你去舞会了吗?
北邪好奇地问。
呵呵。
奶奶咧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