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引女婿,小外孙,
也要去……”记忆里的童谣越来越模糊,但奶奶轻拍我屁股哄我睡觉的场景却越来越清晰。
我叫甜甜,酸甜苦辣咸的甜。老一辈的人起名字没有那么高深的水准,
起不出城里娃娃“欣怡”、“舒涵”听起来这么高大上的名字,
绞尽脑汁最后只能憋出“甜甜”两个字,老人家吃了一辈子的苦,只能盼着我往后无忧,
一生顺遂。据说小孩子几岁前都是没有记忆的,
我印象中最早的记忆是面前两个庞眉白发、皱纹满额的老人佝偻着腰凑在我眼前,
嘴里用舌头发出“嘚儿嘚儿”的响声,瘦骨嶙峋的手灵巧地做出各种花样来逗我笑。
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奶奶。后来的事情我都记得,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都已经模糊不清,留下些印象深刻的记在脑海中,
有时候半梦半醒之间又会想起本已经忘记的事情,拼凑起来就是我对童年的回忆。
和一般普通人家里的小孩不一样,我没有见过爸爸妈妈,是爷爷奶奶守着我长大。
我和奶奶更亲近,总是被她驮在背上晃来晃去,小屁点儿一个胆子倒是大,
根本不害怕被摔下地去,只咯咯地笑个不停,小手挥舞着当作船桨,奶声奶气喊:“开快点,
再开快点。”时间久了见我已经适应,奶奶就背着我下地。
村里邻近的大婶大娘看了也常常是感到新奇,过来与我逗趣。我不爱和爷爷呆在一起,
因为爷爷长得黝黑,是典型的老农民长相。又留着又硬又扎的胡子,
像是动画片里《大耳朵图图》的牛爷爷,看起来有些吓人。
但爷爷又偏偏格外疼爱我这个小孙女,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和我亲近。
然后拿他那大胡子扎我白净的脸蛋,小孩皮肤本就稚嫩,一受刺激就立马疼得嚎啕大哭。
奶奶听见了就赶忙拿着锅铲过来,手都来不及擦干净把我抱在怀里哄,恨恨地骂爷爷。
“可消停点儿吧!别惹你小祖宗!”温暖的怀抱有魔力,啼哭的孩儿很快就能步入梦乡。
之后爷爷被奶奶赋予了一项光荣的任务——哄我睡觉。只是被爷爷吓久了,
幼小的我已经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一看见他就害怕。
饶是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饭还多的他遇见这黄毛小崽子也没了办法。
总算是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妙计,拿报纸把脸盖上,孙女儿看不见就不害怕了。
方法竟然真的奏效,小孩子的智商果真是不高,被报纸爷爷楼上哄着就能安静睡着,
不过没想到我跟通了灵似的总是在睡梦之间突然惊醒,一个翻腾坐起,
掀开躺在身边已经呼呼大睡之人脸上的伪装,大哭,惊醒爷爷、扰动奶奶。
然后就是爷爷被奶奶劈头盖脸一顿骂,满腹委屈想替自己辩驳又无从说起。
只能把所有的苦都咽进肚子里,最后带到坟墓中。爷爷死的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就离开了。
快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哈哈,说是所有人,其实也就我和奶奶两个人。到死之前,
我也没和他亲近过,更没切实地记住他的长相,甚至如果不是后来奶奶常常念起,
我的人生中几乎就彻底删去这个人。他的葬礼办的简单,没请亲戚,也没火化,
只是寻了几个关系较密切的邻里帮忙拉到山上埋进土中,堆一个小土堆,就算是走了。
从大地来,归到大地去。没有那么繁琐的仪式,
奶奶拉着我回家后就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哭,我不明所以,也许是情绪渲染,
也许是血浓于水,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奶奶哭,边哭边磕头。邻居们看见了就笑,
说这娃娃重情义,知道她爷爷疼她,伤心呢。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哭累了就自己找点乐子玩,院子里堆着竹筐,我取下来学着大人模样搬到水龙头前打水。
不仅撒一地还弄湿了衣服。周围的大人们又被逗笑,
说这孩子啥也不懂:“竹篮打水一场空么!”这些事也是奶奶后来讲与我听。
爷爷走后就剩我们一老一小二人相依为命,其他人见我们可怜就常常帮衬,
日子倒也不算过得特别穷困潦倒。三四岁的小孩狗子都嫌,特别难对付。
奶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拍拍我就能哄睡,醒了给着撒尿拉粪,饿了就吃,吃饱再睡。
她叫我睡我也睡不着,城里的孩子睡前都有妈妈爸爸讲童话故事、唱睡前晚安曲,
那样才睡得安宁呢。奶奶又不会,但她会唱童谣。于是每晚睡前都把我摆放成端正的坐姿,
她面对着我坐下,双手拉着我荡来荡去,嘴里念:“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
接闺女、引女婿,小外孙、也要去……”方法奏效,我也能安稳地进入梦乡,
不过想来不是因为童谣唱的好,是我被扯来扯去做一晚上坐位体前屈累得罢。
奶奶也不厌其烦,每晚都重复这步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慢慢取消这神秘的睡前仪式。
久而久之我已经对这首童谣“小外孙”之前的部分耳熟能详,
之后的部分却是早已进入昏迷状态不知晓了。光是解决睡觉的问题可不够啊,
这孩子得学习吧。人家家里的都上幼儿园去,我们又去不成,奶奶就充当我的老师。
她教不了别的,只能陪着我数数。晚上夜幕降临,星光闪烁,她就一颗一颗教我数,
边教边用手比划。“1,2,3……8,9”漫天繁星与我们祖孙二人作伴,
又有别人家院子里养的狗叫唤着作交响乐,奶奶的数学课上的生机勃勃。我算是有点机敏,
很快就数到10以上的数字,之后是20,30……100。奶奶知道,我该上学去了。
村里有一家学堂,专收我们这些年纪不到上小学标准又无人照看的皮猴子,
教着写点简单的字,算算基础的加减法,是进入小学前的过渡,就像是城里的学前班一样。
从前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与我一般大的小孩子,这时终于聚在一起简直是知己相逢倍感开怀。
奶奶见我在哪里都能吃得开,也放下心来。只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小孩子间童言无忌,
嘴巴里没个把门的,自然是要说出些中伤别人的话来。下课时我们聚在一起跳皮筋,
本来其乐融融正是兴头上,同桌小雪却冷不丁来一句:“甜甜,你没有爸爸妈妈。
”我并不为她的只言片语难过,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大家玩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提这个,
于是歪个头疑惑问她:“怎么了?”“你是个野孩子,我爸爸妈妈说,你妈杀了你爸!
我不和你玩!”说完,她还拉着周围的朋友们要远离我。我更感到奇怪,
心里也泛出一点酸意,揉揉鼻子,但也不至于哭出来。一旁的思思甩开小雪的手,
走过来拉住我捏捏手心表示安慰,嘟起她的小嘴:“朱小雪,我们才不和你玩!
你有爸爸妈妈但是没有教养,我们绝交!”说罢双臂交叉作出绝交的手势。
其她朋友也站在我们阵营,表示挺我们。小雪“哼”一声先行进入教室。很快开始上课,
老师叫我们自习,只是我思想跑门,一直盘算着小雪刚才所说的话,
竟不小心把脚卡进板凳中取不出来。偏偏这时小雪推推我要出去,
我一边费力地拔脚一边叫她等一下。小雪等不及,一把抓起我的小臂狠咬一口,
疼痛之下我竟猛地一使劲从缝隙中拎出脚腕。
手和脚的双重疼痛加上小雪对我的辱骂让我闷闷不乐,
我愤懑地掏出黑色的水彩笔沿着她的齿痕涂抹出一个圆圈。她嘴巴大,
手臂上的黑圈几乎和手掌一样大,特别显眼。老师一眼就注意到异样,
下学后把我拉到一边问发生了什么。“小雪咬的。”听到我言简意赅的回答,老师忍俊不禁,
扑哧笑出了声:“小雪是毒蛇吗?伤口都黑了。”我告诉老师原委,
只见老师的眉头越来越皱,她喊住还没走远的小雪,叫她给我道歉。她倒委屈地哭了,
结结巴巴终于说出“对不起”那三个字后掩面而逃。老师叹口气,拍拍我的头,
在我手心里塞一颗糖叫我吃。看我一直耷拉着脸不开心,她便给我讲故事,
说她很喜欢读史铁生的书,讲史铁生疾病缠身却仍然笔耕不辍。我当时不懂他的苦难,
只感觉他十分厉害。“我以后也要成为他那么厉害的人。”我的口气不小。老师微微笑,
鼓励我说:“会的。”她将我送回了家,今天家里格外热闹,都有些人满为患的感觉了。
奶奶扶着腿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站着的小雪哭的梨花带雨,
被她的爸爸妈妈推搡着让她认错道歉。“大娘,小雪她不是有意的,
她一回来居然还敢跟我们告状。我们俩一听简直火冒三丈,赶紧带着她过来了。
”奶奶叹口气:“小孩子不是故意的,大人们也是无心的吗?”“我们两口子聊天,
说甜甜这孩子命苦,是个可怜娃,不知道怎么的就被她给听去了,
竟然还在哪学的那些脏话来骂人。”……我跟老师讲了拜拜,
走进去对着家中的客人说:“你们都回去吧。”小雪的妈妈看见我,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却看见胳膊上还未消退的印记,嘴巴嗫嚅着也没说出话来。
我迅速抽回手,像个小大人一般发话:“叔叔阿姨,你们回去吧。
刚才老师让小雪给我道过歉了,我原谅她。”奶奶看向我,
用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摩挲我的小臂。“但是以后我不会和她一起玩了,我们绝交。
”我声音不大但格外有力量,绝交两个字说的斩钉截铁。小雪一家离开后,
我和奶奶又久违地一起看起了星星。
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奶奶……”她早就料到我会询问,
问题还未提出口话就被打断:“甜甜,你还小,什么也不懂。”“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沉默许久后,她又接着开口:“别怪你妈妈。她不是一个坏人。”“好好学习,
咱们以后去大城市,过好日子,当大老板,看谁还敢说我们。”我使劲点点头:“嗯!
我要考清华北大!”小小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设定了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愿景。
我听奶奶的话,好好学习,加上本身又有些小聪明,用起功来不算费力就能小有成绩,
闲暇之余就和思思一起在山里闲逛。思思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爬上梯子看张伯伯家的大狼狗然后被吓得滋哇乱叫、也沿着山路探险捡小黑枣吃,
常常辨别不清误食羊粪蛋蛋,还奇怪怎么变了味道,
直到有次亲眼见证小羊的排泄过程才目瞪口呆真相大白。我们彼此陪伴,
度过了幸福的童年生活。六年小学时间一晃而过,奶奶鬓间的白发日益增多,
佝偻的腰背更加挺不起来。那年暑假总有老师来做家访,劝奶奶把我送到省城里去读初中,
以我的好成绩一定能出人头地。村里就一个破小学,我不能埋没在这里。不用他们说,
奶奶本意就是如此,也早早打听好了学校。只是,家离城里那么远,一旦出去读书,
定是不能常常回来了。我心事重重,不复以往的没心没肺,忧虑又惆怅。
乡里的叔叔婶婶们也有担忧,背着我跟奶奶讲:“别让甜甜出去了,她爸又……你没人养老,
她出去念书以后肯定难回来,你一个半截子入土的怎么生活。”他们以为是偷偷说,
只是全被我听见,我心里很不好受,
其是当我听见奶奶厉声斥责他们时:“正是因为我是个老东西活不了几年了才更不能拖累她!
”我确实想出去念书,想去城里看看,但我也不想离开奶奶。我百无聊赖在村里乱逛,
低头踢着土里的碎石子儿,发呆神游时,肩膀上落下一个巴掌。
我顿时想起之前听说过的拍花子,只要拍你一下就会神志不清,是专用来拐卖小孩子的。
吓得不轻,我连忙拔腿就跑,直到跑进家门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仔细一想这本就已经是大山里,怎么会有人贩子来这里偷孩子呢。也管不得了合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