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消毒水的气味刺入鼻腔时,
我正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泛黄的霉斑。心电监测规律的滴答声里,
程述被铐走的画面在眼前循环播放——他最后那个眼神,
像极了十七岁那年在画室打翻调色盘时,苏宸望向我的时候。
一早高峰的地铁站一如既往的拥挤,我好不容易挤到出口,
拿出手机确认画展的开放时间。沿着阶梯向上走去,
我只感觉脚底突然踩到几颗圆溜溜的东西,一股失重的无力感带着我向后仰去。“完了。
”我此时心底只剩这样一个念头。一股薄荷混合着碘伏的气味窜入鼻腔,
一只臂膀很突兀地从背后环住我,裹住我下坠的身体,即便如此,
我们还是从阶梯上滚了下去。因为有他护着,我仅仅膝盖擦到地板破了块皮,
却也有血珠渗出。“没事吧?”那个男人起身,只是拍了拍白色衬衫上的灰渍。
“有事的是你吧?”我清楚的看到,在他抬起的左手掌心,刚刚碎裂的珍珠碎片嵌在皮肉。
“我们医生最擅长保护自己,特别是像我这种骨科医生。”他只是对着我喘笑,
尽管右手在微微颤抖,却满不在意。“嘶——”突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底传来,
我右脚变得无力,整个人就扑进了程述的怀里。“你果然没变。”程述语气突然温柔起来,
轻笑道。“什么没变?”我略带疑惑,再次端详了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
确认我并不认识。“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程述眉眼含笑,
同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也许是地下的灯光亮的刺眼,当时的我并没有发现,
他的西裤膝盖处洇开暗红。二酒精棉触及伤口时我本能退缩。“怕疼还穿短裙?
”程述屈起的指节似是无意掠过我膝头的擦伤,让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他握着我的脚踝,
医用棉签在膝盖的擦伤处游走,凉意渗进皮肤。“疼吗?”他忽然开口,
我能看到喉结在口罩下滑动,让脖颈那道狰狞的月牙形瘢痕更加醒目。
“你刚才在地铁站要是没接住我,只怕会更疼。”我盯着他胸口的工牌,“程述,
骨科副主任医师。”挺好听的名字,我这样想着。门锁咔哒响动,
一个护士从门口探进脑袋:“程医生,林小姐的肠外营养支持……”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小腿和程述握着我脚踝的动作上。“抱歉,我等会儿再来。
”护士的神色突然局促起来。“她今天情况稳定吗?”程述头也不抬地问道。
只是握着我脚踝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疼得我直抽气。他立刻松开了手:“对不起。
”护士退到门边:“还是老样子,不过……”她欲言又止地扫了我一眼,
“林小姐弟弟今天又来医院闹了,说不能减少看护林小姐的护工和医疗设施。”“知道了。
”程述没有丝毫的波澜,可是我却能看清他平淡的眼神里有一抹隐藏极深恨意。
诊疗室很快又陷入了寂静。程述回头去拿桌上的医疗箱。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
握着那把医用剪刀的时候更是如此。那温柔细致的动作很像一个人,没错,
很像藏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个人,苏宸。我甩甩头,抛开这些滑稽的想法,
心想:“那时候你们都不过是毛头小子,而且你都出国留学十几年了,
怎么会知道他长大后的模样。”剪刀裁开纱布的脆响在安静的诊室里回荡。
脚踝扭伤带来的剧痛让我不得不放弃了继续参观画展的想法。三有了程述给的方便,
我每周三去找他复诊时避免了挂号排队的麻烦。第二次复诊时,暴雨倾盆。
我能清楚地听到雨滴打在窗外空调外机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响。程述握着我的脚踝,
左右轻轻旋动。“已经不疼了吧。”他说的很小声,似在问我,又好像在问自己。“江姑娘,
恢复得差不多了。”“谢谢。”这句感谢我是发自真心的。
诊室外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诶,先生,没挂号不能进来,
您……”“走开,我找我姐夫!程述,给我滚过来……”混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而程述却是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地替我拉上帘子,然后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耳朵却是捕捉着外面的一举一动。“程述,
你为什么又把我姐姐的护工遣散了!”一道粗犷的男声从门外传来。
“砰——”门被很暴力地推开又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我说过了,我没钱。
”程述的语气不咸不淡,仅听声音我都能听出里面藏着冷漠。“那你是要我姐她死吗,
她现在都已经是TM的植物人了!”透过帘子我能看到那道黑影接近程述,好像是要动手。
我内心不禁没来由的一慌。“她那天是去见谁你应该比我清楚!”程述突然提高了嗓门,
“我要是想让她死,就不会在那三份病危告知上签字!”我只能看到那道黑影突然顿住,
而后语气也弱了三分:“你们虽然没感情,
但表面上不还是夫妻……”“她要是有做妻子的觉悟就不会在面包养她那个小白脸。
”程述突然暴怒,扯下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砸在地面,金属头在瓷砖上发出尖锐的哀鸣,
断裂的金属圆片弹跳着飞到我的脚边。“那我姐到底是哪里配不上你,
你为什么一直不接受她。”沉默,还是沉默。程述没有回答。而我听到这些,
内心终有了起伏。
海里浮现出上周时无意中在护士站偷听到的对话:“程医生太太的生命维持设备还在运转呢。
”“程医生自己的工资都不多,还要花这么多钱给她太太续命,他们夫妻感情得多好啊,
好羡慕呢。”“可我听说林小姐的生活不检点,还在外面包养小白脸呢。”“不会吧,
程医生那么帅,我要是他老婆整日挂在他身上都愿意。”“嘘,有病人过来了,别八卦了,
程医生的事还是少聊,别被有心人听去了。”诊室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传来门的开关声,
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我正准备起身,下床穿鞋袜,一双苍白的手探进帘子,拉开。
我连忙赤脚跳下床,手腕却突然被程述攥住,力道大得吓人:“别动。
”感受到手腕传过来的冰冷和痛感,我乖乖坐回床上。“我帮你穿。
”“不……”没等我拒绝,程述已经单膝跪地,将袜子套在了我的小脚上,
然后把袜口向下翻折。看到他的动作,我内心巨震,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这个小习惯。
“可能是他之前给我治扭伤时记住了?”我如是想到。
等他给我的鞋子绑了一个奇怪的蝴蝶结后,我才停止了胡思乱想。“阿,江姑娘,
你……”“啊,今天的事我我会装作没听见。”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伸手去够旁边的画袋,
打算离开有些压抑的诊室。“我是说,”他仰起脸,温热的吐息喷在我的小腿,痒痒的,
“这周末,江姑娘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去看时代美术馆的画展。”我盯着他颤动的睫毛,
正好我周六也要去那个画展参观,便点头答应:“没问题,周六早上见。
”我顺起画袋就起身离开,开门正好看到问口挂号排队的患者已经面露不耐之色。
回到临时公寓后,我正准备脱鞋,却被右鞋鞋面上的那个奇形怪状的蝴蝶结吸引了目光。
我细细端详,伸手去拆解,这个绑法的蝴蝶结很常见吗?我内心纳闷不已,
再联想到他将袜口向下翻折的动作,程述的面孔在我脑海里渐渐与记忆深处的那个小男孩,
苏宸的面容重合。因为我的这个小习惯,除了至亲外,只有他知道。“会是他吗?
”我慵懒的倒在沙发上,思绪纷乱。四江市的美术水平在国内是顶尖的。
大概在我十五岁时,父母送我来这个城市学习绘画。我是在一个绘画班上认识苏宸的。
小时候的我是腼腆型的,而苏宸恰恰相反,是很开朗的一个男生,绘画水平也是班上最好的。
人生地不熟的我在苏宸的帮助下很快就融入班级,绘画水平也是突飞猛进。
在班上相处了快两年,我也能察觉到苏宸对我的不一般,可我并不排斥,
因为我对他也有好感。当时的我们都很默契地把这份感情藏在心底,并没有逾越朋友的界限。
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捅破了这层纸。我记忆犹新,那时的日头很毒,
我和苏宸为了能在江市的新秀绘画大赛里崭露头角,相约一起去郊区的荒山采风。
山上风景很好,而且茂盛的树木能很好地遮住烈阳。当时的我也是小孩子心性,
在苏宸面前完全没有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大概是因为一时的冲动,我爬上苏宸的背,
踩着他的肩就垫了起来,顺着枝干,就爬上了那棵起码有两层楼高的树。
还记得我扶着那有碗口粗细的树干,站在上面。“阿星,你小心点。”苏宸在下面望着我,
满脸的担忧之色。“放心啦,阿宸。”我小心翼翼地站稳了身子,望着江市的繁华,
大声说道:“我江见星,要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画画大师!最最厉害的那种!”“我信你!
”我能听到苏宸在下面大声附和。“阿宸,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吗?”也许是气氛到了,
我内心压抑的情感这时突然爆发出来。苏宸只是温柔地望着我,随后大声喊道:“我愿意,
阿星。尽管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我脸一红,
扶住树干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竟松开了。我顿时大感不妙,重心向后偏去,
脚底也开始打滑,我能看到世界在我眼中倾倒,阿宸也在眼里旋转起来。我害怕地紧闭双眼,
似乎这样就能避免痛苦。然而失重感一闪而逝,想象里的疼痛感也并没有出现,
只有身下的柔软让我知道有人接住了我,被我压在身下。是阿宸。“没事吧。”和以往一样,
不管发生什么,阿宸先想到的都是我的安危。“你是傻瓜吗!有事的是你啊!
”我眼角不知何时湿润了,伸手就要去扶阿宸,却看到阿宸面露痛苦,
右臂磕在地面那块尖锐的石头上,那也是刚刚我脑袋着陆的地方。没有阿宸的右臂护着,
后果我简直不敢想象。此时阿宸的右臂已经动弹不得,猩红色将整个右臂的白色袖子晕染。
“我,我……”看着阿宸的右臂在一直渗血,我却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哼哼——”阿宸吐出几道沉闷的***,大概是在忍受痛苦。可他脸上却带着笑意望着我,
看不到丝毫的痛苦。“你还笑。”我像以往一样攥着拳头就打算捶他,
最后只是在他胸口轻轻落下。“扶我一下,阿星。”我手脚忙乱地搀扶着阿宸起身。
尽管有我搀着,阿宸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大概刚刚把脚也磕到了。尽管在郊区,
路边的车子也很多,很快就有好心的司机把我们送到了市医院。然而,
作为把阿宸祸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我却在第二天就消失了。把阿宸送到医院后的那天晚上,
父母和我说要出国经商,让我跟随去巴黎留学。
那天在病房和阿宸道晚安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第二天早上为了赶飞机,
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苏宸告别,就从江市消失了。来到外面后,见识了世界的广阔,
曾经那个让我春心萌动的男孩也被纷乱的记忆湮灭在岁月里。这次重回江市,
也只是为了参观这段时间的几个画展罢了。如果不是最近程述这个人,
没有丝毫征兆地闯进我的世界,他的一举一动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包括知道我的小习惯。
恐怕我是不会把他和苏宸联系起来。“会是你吗,阿宸。”我嘴里念叨着,
脑海里浮现的是程述那张俊朗的脸庞。眼皮开始上下打架,没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呼吸声。
五早上八点半,也是美术馆画展正式开放的时间。我刚出公寓,就在楼下看到了程述,
他斜倚在车门边,指尖还夹一根缓缓燃烧的香烟,已经快要熄灭了。“来了。
”程述扭头看向我,带着微笑。“我讨厌烟味。”我望着他,语气带着厌恶。
如果是阿宸的话,他应该不会抽烟吧。我这么想着。“既然江小姐不喜欢,那以后都不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