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早就听说老米的母亲是个性格很开朗的女性。
两人在不到半年的交往里,聊得最多的便是老米的母亲,还有,家里的老母猪。
那个时候江林或许是迷恋这些家常的话题的,一个母亲如何兴高采烈,如何言语活泼,如何爱说爱笑,如何把老母猪养得多子多福。。这些都像田园诗歌对于从没下过地的城里人的吸引一样,隔了一层看,令人心驰神往。
眼前的这个妇人看上去很喜气洋洋,对于儿子的归来显然是十分开心的,对于儿子带回来的女朋友也咿咿地笑着看。
江林叫了声阿姨,又转身叫了声叔叔。
天色己经有些晚,老米的姐姐和姐夫带着孩子晚一步也到了,每一年老米家都以这样的形式团圆。
因为大雪的缘故,村里停电,只好点起了蜡烛。
一家人围着桌子,老式的八仙桌,江林才发现小时候够不着的桌子原来是这么小。
太冷了,房子到处都漏着风,大家只好站起来吃。
一边跺脚,一边寻找可以夹的菜。
七个人只有西个菜,两个还是中午剩的,一筷子的腌菜炒蛋,半盘子的辣椒炒肉。
江林奇怪于这里的风俗,本以为自己作为“重要”客人第一次会受到如何隆重的特别的对待。
尽管她不是一个讲究的人,但这样简陋的菜还是让她暗暗吃了一惊。
“我们老家要是第一次带朋友回去,再难也是要烧一桌子菜的。”
当晚躺在稻草铺的床上,盖着略有霉味的厚重的大棉被,江林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黑暗中传来老米的呵斥:“我们不在家他们都是烧一个菜!”
这个思路是江林没料到的。
老米气呼呼的。
江林只好也生气地回一句:“那你怎么不多给他们寄点钱让他们吃好点?!”
江林不知道自己为何过去这么多年了,回想起这些内心还是有委屈,自己真的在意这些吗?
需要在意吗?
你要两个老人对你如何“招待”呢?
好像说起来都是不懂事不应该。
自己真正委屈的又是哪里呢?
是不爱吗,自己既不爱老米,老米也不爱自己。
如果自己爱,就不会计较,如果对方爱,就两相抵消。
靠道德和良知扛下的,终归在情感上失衡了。
第二天,隔壁的乡亲们听说老米带了女朋友回来,都赶来“参观”,房门随手就被推开,姑婶姨婆孩子,一拥而入,大人们用方言议论着这个外乡媳妇,孩子们开始翻找零食,很快地上就堆起瓜子皮花生壳糖纸。
江林忽然有一种被围观的羞耻感,只好讪讪地逃离。
后来的很多年,江林都无法适应这样的被围观被议论。
对被提到“米娃媳妇”,总莫名地想哭。
好似自己的某个真身被埋葬了,再也没有完整的自己了。
正月初一是小孩收红包的日子,江林也收到了老米母亲给的红包。
六百块,用红纸包着。
江林不肯要,最终拗不过,只好收下又丢给老米:给你妈。
事实上,江林己经记不清这些细节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当时并不如现在回忆起来这般不开心。
对于当时的自己来说,老米的家人是厚道和可爱的,是她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完整的一家人乐呵呵过年的样本,是自己所羡慕而不可得,是终于也能成为其中之一。
虽然没有电,虽然菜总是白菜炖豆腐那几样,虽然厕所是猪圈里的一个蹲坑,虽然蹲坑时***被老鼠亲过,虽然喝的茶水有一股油烟味,米饭总是烟熏气,被子有点发霉,出门便是泥坑。。但一家人齐齐整整,乐乐呵呵,没人上门讨债,没有人出门躲债。。这是她难得的。
似乎并没有呆几天,两人就回杭州了。
依然是三轮车送到村口,然后坐小巴车到城里,然后坐长途汽车。
回来江林就重感冒了,发烧呕吐,打了三天吊瓶才缓过来。
以后的每一年,江林都保持着这样的记录,回来,发烧,呕吐,打吊针。
以至于下一个新年来临前,江林总要把问题拿出来摆一摆:“一定要回你们家过年吗?
可以去我们家吗?”
“这是底线!”
老米觉得这样的想法简首是胡闹。
怎么能让两个老人自己过年呢。
“我爸妈也两个人。”
老米还有一招,就是无招胜有招。
不理你。
江林知道自己坚持到最后的结果无非是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她的没底气还在于自己也并不想回自己家过年,事实上,她哪个家都不想回。
她甚至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家,或者,压根都不是自己的家。
弟弟每年都不在家过年,陪着弟媳妇去岳父家过年。
父亲总在村里鞭炮声响起,别人家的年夜饭开始之后才悄悄从村口远远走近。
母亲便从这身影渐渐辨出:“是你爸。”
每当此刻,江林的内心都升起复杂的情绪。
她痛恨父亲的无能,又羞耻于自己的这种痛恨。
这个本该是家里顶梁柱的男人,却在大年夜把妻儿置于被讨债的一线,自己也只有躲起来,在不再有麻烦的时候露面,吃所谓的“团圆饭”。
中国人对于“团圆”还真是有执念,无论多么破破烂烂,总要维持一个好看的表象。
年关讨债,只能是趁着年夜饭开始之前。
这是乡下人的规矩。
年夜饭开始就没有跑去人家家里讨债的道理。
所以曾经很多年,江林从学校回到家,除夕那一天,母亲的神色就变得紧张而哀戚,一大早陆续有人上门,母亲能做的是给每个人泡上一杯茶,然后哎哎地听着对方的话。
认识的,不认识的,也都是十里八乡的乡亲,并不会太为难母亲,坐一会也就走了。
每逢这个时候,江林也总是像个局外人,躲在房间远远地看着,或者帮忙母亲泡杯茶。
江林还记得有一次,债主走后,母亲叹了口气:“都难啊,那人也说了,有没有每年都要走一遭的。”
江林忽然同情起每个被父亲借钱的人。
所以,还争什么呢?
不去老米家过年,去自己家过年,又能过得怎样呢。
即便当父母渐渐老去,即便家里造起了房子,即便躲债的从父亲变成了弟弟,那个家,依然是江林的一个问号。
回吗?
想回吗?
答案就如此刻的天色,茫茫然而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