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那沉重的凤冠压上头顶,我才惊觉,这看似荣耀的位置,不过是金丝编织的囚笼。
永和十三年的倒春寒来得蹊跷,檐角冰棱垂着猩红的穗子,像极了母亲咳在绢帕上的血点子。
那年我十三岁,尚不知晓窗外的倒垂海棠为何总在子时无风自动,更不明白为何每个满月之夜,父亲的皂靴都会沾着后园井台边的青苔。
母亲咽气那日,春雪压折了西厢房的梅枝。
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未绣完的嫁衣,金线凤凰的尾羽浸在药碗泼洒的褐汁里,渐渐晕染成诡异的青紫色。
"沅沅要记住..."她突然瞪大的眼睛映着跳跃的药炉火,瞳孔里游动着我看不懂的幽光,"宫里飘的雪,都是死人骨灰化的。
"我跪在泛着霉味的织锦褥子上,看着母亲枕边那串佛珠突然崩裂。
檀木珠子滚过青砖地的声响,恰似三年前祖父被押出崔府时,脚镣拖过朱雀大街的动静。
最后一颗珠子卡在门槛裂缝里时,窗外传来管家的惊呼:"不好了!西跨院的桃树...桃树淌血了!"出殡那日,纸钱灰烬里混着未化的雪粒子。
我抱着母亲的妆奁躲在祠堂帷幔后,听见叔父们压低嗓音争吵。
"...东宫要的人,可怜三丫头才及笄...""...当年漕运案的账本..."突然响起的裂帛声截断话音,我低头看着不知何时被扯断的衣带,金丝绣的海棠花瓣正一片片凋零在阴影里。
子夜时分的祠堂冷得透骨。
供桌下那个玄铁匣子泛着幽光,锁孔里插着半枚带血的玉扳指——与我后来在太子手上见到的那枚,恰好能合成完璧。
匣中泛黄的账册记载着宣德十五年的漕银数目,祖父朱笔批注处,墨迹被某种暗红液体晕染成诡异的图腾。
"糊涂!"父亲夺过铁匣时,额角青筋在烛火下跳动如蠕虫。
他身后那幅《寒江独钓图》新糊的绢布下,隐约透出"大逆"二字的朱砂残痕。
"这些腌臜东西,岂是闺阁女儿该碰的?"他扬手要摔,却在瞥见账册末页的血指印时僵住动作。
那指印极小,像是孩童恶作剧般摁在"太子少傅"的官印旁。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我被啜泣声惊醒。
月光将梨树虬枝印在窗纸上,父亲跪在树下的身影宛如一尊破碎的陶俑。
咽:"...崔氏百年清名...终是毁于...东宫..."新雪簌簌落在他的乌纱帽上,渐渐盖住匣子入土时扬起的尘埃。
次日清晨,管家提着灯笼往后院井口去。
青石板上断续滴着暗红,在雪地里开成一路红梅。
我蹲下身触碰那痕迹,指尖传来熟稔的温热——与母亲临终前攥着我手腕的体温如出一辙。
新来的婢女秋桐说昨夜有野猫撞翻了朱砂罐,可她发间那支鎏金蜻蜓簪,分明是母亲生前最珍爱的头面。
及至春日宴前夜,父亲突然召我至书房。
他身后博古架换了方位,原先摆着青铜饕餮尊的位置空着,却在墙缝间瞥见半片带血的指甲。
"明日御前奏对..."他推来一盏冰裂纹茶盏,水面浮着的桃瓣突然沉底,"可论《列女传》节义篇。
"我低头饮茶,看着裂纹中渗出暗红。
这茶汤里混着朱砂的苦味,与母亲药炉前供奉的安魂香如出一辙。
父亲袖中隐约露出半截黄绫,龙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像极了那年祖父下狱时,禁军统领手中抖开的圣旨。
"你母亲..."他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最盼着你能..."话音戛然而止,窗外惊起的寒鸦掠过月轮,洒下一串凄厉的嘶鸣。
我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发现官服后襟沾着星点泥渍——正是梨树下那种泛着铁锈味的红土。
更衣时,妆奁底层多了枚金累丝香囊。
并蒂莲纹样下压着字条:"东风恶,欢情薄"。
墨迹未干处晕染开来,恰似那年母亲棺椁入土时,顺着青石缝蜿蜒的血水。
香囊里裹着半块玉珏,断口处新鲜的琢痕,与父亲书房暗格里的残玉严丝合缝。
子时的梆子响了,我推开雕花木窗。
倒春寒的雪粒扑在面颊上,远处皇城的轮廓宛如巨兽蛰伏,飞檐上蹲着的嘲风兽正对月长啸。
指尖抚过翡翠镯新添的裂痕,突然想起母亲咽气那日,太医令袖中滑落的银针——针尖淬着的幽蓝,与此刻井台上闪烁的寒光别无二致。
雪夜忽起狂风,卷着未烧尽的纸钱扑进屋内。
其中一片残纸上赫然是祖父字迹:"...东宫借漕运之名,私铸兵器..."后半截被火舌吞噬,灰烬落在我未完成的绣绷上。
金线蟠龙的眼睛正好对着西跨院方向,那里有棵被雷劈焦的老槐,树干空洞处常年渗出暗红汁液。
五更时分,我摸黑来到梨树下。
冻土下三尺,那个沾着红泥的铁匣正在发出嗡鸣。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我听见身后枯枝断裂的脆响——父亲站在廊柱阴影里,手中握着那柄埋匣的铁锹,锹刃上新鲜的豁口,与管家后颈的伤痕形状完全吻合。
第一章 杏花疏影里的谎言宣德十七年的杏花开得格外早,尚仪局的女官往我鬓边簪花时,手指刻意在珍珠流苏上多绕了两圈。
"三姑娘今日定能得贵人青睐。
"铜镜里映出她意味深长的笑,熏笼里苏合香混着脂粉气,熏得我眼前发晕。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我攥紧了绣着兰草的帕子。
宫墙的阴影流水般漫过锦帘,父亲临行前的嘱咐在耳边回响:"沅儿切记,今日宴饮的俱是王公贵胄..."他替我正了正帷帽,枯枝般的手指突然颤抖,"若得太子垂怜..."春阳透过纱帘斑驳落在膝头,我低头看着裙裾上振翅欲飞的银蝶。
这是母亲熬了三夜绣制的,蝶翼处还沾着她咳出的血点。
那日她倚在病榻上,的脸像揉皱的宣纸:"我的沅沅...该配得上最好的姻缘..."御花园的丝竹声飘来时,我正躲在太湖石后透气。
掌心的荷包被汗水浸湿,金线绣的蟠龙鳞片刺得指尖生疼。
忽有清冽梅香袭来,玄色锦靴踏碎满地落英。
"这是哪家走失的蝶儿?"戏谑的男声自头顶响起。
我慌忙起身,额角撞上来人腰间玉带钩。
绯色穗子扫过眼睫,映入眼帘的是蟠龙纹样的金线滚边。
太子李承泽伸手拂去我肩头杏花时,鎏金护甲勾断一缕青丝。
他身后随侍的太监总管赵德全垂首低笑:"殿下可仔细些,崔侍郎家的千金娇贵着呢。
"那声音像毒蛇滑过青石板,激得我脊背发凉。
"原是崔司农的孙女。
"太子指尖捻着那缕断发,凤目里浮光掠夺,"去年重阳宴上论《盐铁论》的,可是姑娘?"他袖间龙涎香萦绕鼻尖,我却看见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与三叔书房暗格里那枚血玉扳指,分明是同一块料子所出。
夜宴时分,我跪坐在末席,看着太子将西域进贡的夜光杯赐予兵部尚书之女。
那女子鬓边金步摇晃得人心烦,就像她父亲在黄河赈灾案中贪墨的金锭般刺眼。
当我的琉璃盏被斟满葡萄酿时,太子突然离席而来。
"孤瞧你半日未动筷。
"他解下随身玉佩压在我的食案上,羊脂玉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御膳房的杏仁酥最是香甜。
"我盯着玉佩上"泽被苍生"的刻字,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的奏折,朱批"妄议储君"四字力透纸背。
归府的马车碾过宵禁的梆声,我摸出袖中不知何时被塞入的素笺。
松烟墨写着"东风夜放花千树",字迹凌厉如出鞘剑。
贴身侍女秋梧突然惊呼:"小姐的荷包怎不见了?"车帘外飘进零星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