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清张开双手任由侍女为他披上外衣,闻言挑了挑眉,纯黑的眸子抬起些问:“还有活口吗?”
宫人躬身回应,君清不语,他想起来南平王的儿女最大的才不过七岁。
又是七岁......
君清歪了歪头,难道现在的孩子一定都要在这个年龄段遭受打击吗,他在七岁的时候先皇死于沙场,和这个王家的女儿在某种层面上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
父皇离世母后在那一年后郁郁而终,没有父母的庇佑,无论在国事政务的压力上还是面对他唯一的皇叔,都是如此的艰难。
还没上朝,午门外就叽叽喳喳地在议论天亮前的事,大部分人都在讨论这把火是谁放的,等到午门大开的时候才是纷纷噤声,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定国侯,其余人好奇地东张西望。
是啊,一向和南平王关系最好的白龙城怎么没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午门里传来了九声沉闷的击鼓声,所有人顿时噤声站定,抬脚缓缓地向午门内走去。
在鼓声在众人耳中摇曳许久落于沉寂之后,属于大夏国的白日升起,照射进天君殿前的灰砖上,高官们整齐地踏进大殿里,部分臣子们止步殿外。
大臣们持节躬身,朝着他们正前方行礼。
“君上,圣躬金安。”
殿内九级台阶之上,珠帘幕后坐在龙椅上的正是当今天子君清,而他身前半阶处一人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块纹满细密云纹的软垫上,与其有八分相像,是他的皇叔君谦。
两人不由自主地同时睁开了双眼,君清微微点头,身边的宫人向前两步叩了叩帘幕边的一根柱子,大臣们纷纷起身。
君清正欲开口,云王在下面率先发话:“听闻,昨夜南平王府走水了。”
臣子们左看右看,持节的手低了些。
“是。”
云王:“那纵火之人找到了?”
金吾卫统领:“并未找到纵火之人。”
大理寺少卿孙文龙此时站出来说:“王爷,尸体均已运往大理寺,寺卿大人正在查验。”
云王点了点自己的手背,语气轻浮:“什么时候这京城里的办案效率这么慢了。”
皇党的人微微颔首。
太师李文玉并未发话,身边的南宫士杰跨出一步道:“这事发突然,火势平息至现在还未过两个时辰,王爷还是多担待着吧。”
云王嗤笑一声,“哦?本王手下倒是有不少能干之士,不如这件事就交由本王查办,诸位看怎么样?”
李文玉忽的发声:“不必了,王爷。”一身的白衣在人群里尤为显眼,他微白的发梢摇晃了一下,抬眼看向云王,“还是让我们几个老骨头来干吧。”
两人目光交错,他们清楚的很,做这件事的人是谁,李文玉又怎么可能让云王去查案,到头来不过是找了个替罪羊来顶替罢了,定要在云王之前抓到人。
“是我做的。”
霎时间天君殿内鸦雀无声,是谁说的?
众人循声望去,君清也微微错愕地抬头,两手撑在扶手上,被太师的眼神给拉了回来,刚起身就坐了下来。
一个清瘦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一手直接取下头上的乌纱帽,定定地直视前方台阶上的云王和君清,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回荡在大殿里。
“是臣,放的火。”
“什么?!”“什么?”“他说是他放的火?”
臣子们惊呼,此人是谁?
是去年高中的状元郎赵立,寒门出身何以去烧镇国将南平王的府邸,他们有什么仇什么怨?
赵立右侧的同僚压低声音急道:“赵兄,这玩笑可开不得!”赵立回道:“臣,所言非虚。”
“肃静。”太师的声音一出,没有人再敢说话,李文玉面不改色,“赵翰林,你说这火是你放的,那你且说说你是何缘由纵的这把火。”
南宫士杰和一旁的太保陆宁对视一眼,心道不好,这赵立是翰林院里的人,可这翰林院大半是皇党的聚集地啊,他们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等赵立不紧不慢地讲述缘由,他先是问了众人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居延海之战,大部分人不假思索地点头。
居延海本是大夏边境之地,驻守的兵卒并不多,直到三年前在距离居延海二十里外的驻地里,他们在营帐外看到远处的居延海上空血红一片,地上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驻守的士兵们敲响警戒的黄钟,点上狼烟后拿起刀枪阻挡,却抵不住北部赓豸来的人。
那些披着狼皮的人就像是豺狼虎豹,把驻守居延海边缘的人尽数杀光。
距离居延海最近的两位镇国将军分别是镇守玉门关的王南平和镇守银川的傅银霜,王南平率兵从玉门关出发,星夜赶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居延海。
居延海的守卫们拖到了最后一刻,终于等来了王南平的支援,可早已是一副血流漂杵的景色,最后十人苦苦支撑,王南平带来的二十万黑虎军与赓豸来的豺狼们厮杀了五天五夜,才把他们赶回去。
打了个两败俱伤,但王南平略占上风,他带着将士们往肃州去临行调整。
也正是这场战役,让兵部和朝廷下了命令,把玉门关往东北方向偏移五十里,现今为止新的关口还在建造中。
可这和赵立的纵火有什么关系。
赵立冷笑一声:“ 他们来到肃州的时候,部下烧杀抢掠,一个畜生骑马把我的亲兄长给踏死了,我老母也半死不活,还对我吐露粗鄙之语,打断我的一条手臂,要不是有幸遇到神医游历,我早就是一命呜呼了。”
“且不说什么找不找对仇家,麾下兵卒尚且如此,那带头的将军能是什么好东西,我三天连连跪在他王南平的营外,他是一句不说一句不应,还叫人把我扔出去!我不远万里来这洛阳城就是为了歼这是人不是的狗东西!”赵立的眉宇间燃起熊熊烈火,说到这里他早就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
赵立哪里还有臣子的姿态。
“这......”众人面面相觑,要说这种事,哪个营帐里没几个不老实的,若是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也就算了,但赵立说王南平的态度也是如此,让众人不置可否,王南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算是对立的云党也是一清二楚。
是仅次于白龙城的忠君爱国之士,拿下的战功赫赫,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殿外一声暴喝:“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目光转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殿外剑尖和石砖摩擦的刺耳声音传出,随后见到那和太师一样身着白衣的人。
正是龙威上将兼定国侯,白龙城。
来者气势汹汹,他手里虚握律天剑,那是先皇赐给他的,律天的名字也是先皇起的,连天都敢交给白龙城一手约束,其地位不言而喻。
他眼神不善,语气咄咄逼人:“你再说一遍,王南平是什么?”
看这架势,朝上的人有的人不禁后退了一步,可赵立眼神坚定,他张嘴就说:“我说他是畜生。”说完还不忘挑衅地给出一张笑脸。
白龙城的眼底的杀气难以藏匿,周围的人都害怕得退开,他握着剑柄的手气的发抖,白龙城身为为数不多被允许佩刀上朝的人之一,是因宝剑出鞘必是为了捍卫国家威严,主要还是威慑宵小,但天子脚下杀人定是要被御史和众人以僭越之名给参上不知道多少本的。
白龙城咬牙切齿,“你寒门子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事就算真如你所说,也应该马上上报朝堂让君上做决断,你却放火害了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你甚至不想杀了南平王是株连九族的罪。”
“我不都说了嘛,我的兄长死了,我的母亲没多久也死了,我没有家人了,侯爷。”他还是那副表情。
如赵立所言,他现在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一无所有的人从来不怕失去,所以他就是故意的,他不管朝廷会对王南平做出什么样的处罚,又或者说到底会不会对十二镇国将军之一做出处罚。
换句话说,他连死都不怕了。
白龙城想要说话但是如鲠在喉只能微微张嘴,他在沙场征战半生此时竟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可赵立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再次出言讥讽王南平和白龙城,甚至还扯到了大夏的制度上来,这就是在挑战在场的每一位的底线了,尤其是台阶上坐着的那两位。
还没等白龙城动手、君清发话,云王居然匪夷所思地收起平淡慵懒的模样,似是被什么给***到了一样暴起,食指直指赵立。
“放肆!来人啊,还不快把这狂徒就地处决。”云王伸手一指,他浓眉倒竖,众人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群羽林军跑出来把赵立围困在一个圈里,手中长枪抵压在赵立双肩上,赵立受到重力双膝扑通跪在地上。
就连白龙城都没有动手,谁都没有想到云王先动了。
正当赵立马上要被身后即将落下的枪尖刺中血溅当场的千钧一发之时,李文玉沉稳的声音拦住了长枪。
“且慢。”
行刑的羽林军真的就停下了动作,他不是自愿停下的,在李文玉吐字的瞬间,他只觉全身温度骤降,侧身去看李文玉。
那一身白衣的太师果真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他一动不敢动。
云王眉毛一挑,面对李文玉质问道:“太师有何意义,这卑劣小人既然招了他是这纵火案的主犯,还在朝堂之上出言侮辱,此时不杀赵立,往后岂不是谁都能辱我天家威严?!”
听着云王慷慨激昂的一番话,李文玉仅仅是点了点头。
云王顿了顿,他为什么点头?
李文玉抬脚缓缓往赵立的方向走去。
“赵立的确罪该万死,杀将军,毁府邸,牵无辜,轻朝廷,辱皇权......”他在赵立近处站定。
赵立仍然被羽林军按在地上,只能抬起头来仰视李文玉。
“可是王爷,法有法度,凡事都有章法,应当先拉去刑部审问定其罪状,再斩不迟。”
云王冷哼,“他在这天君殿里也敢胡言乱语,哪还用得到什么刑部,本王要他现在就死,谁人敢有异议。”
在历朝历代敢在皇家面前放肆的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可是......
李文玉站在赵立身边后头也不回,目光直直往殿外看去,“既然王爷觉得赵立不用去刑部了,那......君上觉得如何?”
大臣们愣了一下,齐齐看向九级台阶上的珠帘。
是啊,在众人眼里赵立确实该死,可在场人中真正能决定赵立什么时候死的人,独独只有皇帝一个。
云王下意识想转身,眼睛斜到了左下角身子一侧,又顿住了,眯起眼狠狠盯着李文玉的背影,仿佛要把李文玉的背烫出个洞来。
君清突然被李文玉抛话过来,一时语塞,他抿了抿唇说:“太师说的有理,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万事有其秩序,朕以为,单凭赵立一言并不断其实情,还是交由刑部审问一番吧。”
南宫士杰持节弯腰大声说道:“君上圣明。”
其余皇党也依葫芦画瓢,云党平时再嚣张也不敢在这种场面上搞对立,纷纷躬身。
李文玉嘴角扬起,背起双手,眼睛斜睨了一眼边上的几个羽林卫,他们不敢造次,松开了长枪。
赵立踉跄起身,眼神复杂地看着李文玉,李文玉没有理他,径直走向呆愣在原地的白龙城,“还不把剑收起来。”
白龙城回神,律天回鞘,和李文玉一同转身,就在这殿口处双双躬身行礼,“君上圣明。”
看着眼前的景象,云王脸色阴郁,君清在珠帘后看见云王的肩峰升起又缓缓落在,随后撩起衣摆,坐在了他的软垫上。
“众卿免礼。”
群臣起身站好。
“若是众卿除此之外无事,那就便到此为止吧。”
等了一段时间无人说话,君清右手敲了敲扶手上的龙首,帘幕后一直站在君清身侧的人撩开珠帘的一角走出来,其人脸色煞白,声音尖锐,发出每一个音节都扎在了群臣的耳朵里。
“旭止,退朝------”
殿外鼓声三响,臣子散去。
李文玉又背过手去,第三声鼓还未尽就跨出了天君殿的门槛。
后面的白龙城追上来问:“你干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