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流掉那天我笑了。王府后院里没人听见。她们光顾着惊慌,喊大夫,去前院禀报王爷。
血浸透了我的裙子,热乎乎的,顺着腿往下淌。疼是真的疼,像有只手在肚子里狠命地绞。
可我嘴角就是往上咧,压都压不住。我的孩子没了。被柳如烟一碗参汤送走的。
那碗汤是她亲手端来的。柳如烟,萧承烨心尖尖上的侧妃,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她站在我床边,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又轻又软:“姐姐,听说你身子不爽利,
我特意熬了参汤,用的是库房里最好的老山参,补补元气。”我当时正懒懒地歪着,
孕吐折腾得我没什么力气,看她那副小心翼翼、生怕我不领情的模样,心里只觉得烦。
她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嘘寒问暖,比亲姐妹还亲热。王爷萧承烨总夸她懂事,识大体,
让我多跟她学学。学什么?学她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放那儿吧。”我眼皮都没抬。“姐姐,
汤要趁热喝才好。”她又往前递了递,碗沿几乎碰到我的嘴唇。
那股参味混着她身上浓得发腻的脂粉香,直往我鼻子里钻。胃里一阵翻涌。“说了放那儿!
”我猛地一挥手,语气带了点不耐烦。我没想碰那碗,真的。谁知道就那么寸,
我的手背蹭到了碗沿。温热的参汤一下子泼出来,大半洒在锦被上,也溅了几滴在我手背上。
柳如烟像是被吓着了,手一抖,小半碗汤全泼在她自己胸前。那上好的云锦料子,
立刻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她“啊”地轻叫一声,眼圈瞬间更红了,泪珠子说掉就掉,
啪嗒啪嗒往下落。“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委屈。“怎么回事!”门口传来萧承烨带着薄怒的声音。
他刚下朝回来,大概是听说柳如烟在我这儿,就赶过来了。柳如烟像找到了主心骨,
立刻转身扑进他怀里,肩膀一耸一耸,
哭得梨花带雨:“王爷…王爷…我…我只是看姐姐身子不适,
想送碗参汤给她补补…我笨手笨脚…惹姐姐生气了…姐姐她…她…”她的话没说完,
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我嫌恶地打翻了她的好意,还迁怒于她。萧承烨皱着眉,
一手揽住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狼藉的床铺和被汤泼湿的柳如烟,最后落在我苍白的脸上。
他眼神里有审视,有不解,还有一丝明显的不悦。“江见月,你又闹什么脾气?
如烟也是一片好心。”他的声音冷硬,“不过是碗汤,值得你如此?”我张了张嘴,想解释。
可看着他怀里那个哭得快要断气的身影,和他眉宇间那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偏袒,
所有的辩解都卡在了喉咙里。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一股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来,激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肚子也猛地抽痛了一下。
就是那一股子气顶上来的疼,成了引子。没多久,小腹的坠痛就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一阵紧过一阵。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我咬着牙,死死抓住身下的褥子,
指甲几乎要嵌进锦缎里。“我…我肚子疼…”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萧承烨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推开怀里的柳如烟,快步走到床边:“怎么回事?
”柳如烟也止住了哭声,惊慌失措地看着我,那眼神深处,
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得意?快慰?太疼了,我来不及分辨。血,温热的血,
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尖叫声,奔跑声,
萧承烨厉声喊着“传太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在一片混乱和剧痛中,
我抬起头,看到了柳如烟站在人群稍后的地方。她脸上还挂着泪痕,
嘴唇却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淬毒般的笑容。
她无声地对着我的方向,说了两个字,看口型,是:“活该。”然后,
她就被慌乱的下人撞得后退了一步,又恢复了那副惊惶无措、楚楚可怜的样子。那一刻,
所有的痛楚都好像麻木了。铺天盖地的恨意,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被她害死的!那碗参汤,她一定是算准了!她就是要激怒我,
就是要让王爷看见我“跋扈”的一面,就是要我情绪激动诱发小产!
滔天的恨意在我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可最终,它们全都压了下去,
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最深处,凝成一块寒冰。脸上反而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
这就是为什么没人看见,她们都太慌了,忙着救我的命,忙着收拾残局,忙着向王爷表忠心。
谁会在意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脸上那点扭曲的表情?我的孩子没了。柳如烟干的。
这个念头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脑子里,反复灼烧。之后的日子,
整个王府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萧承烨来看过我一次,脸色沉郁。他坐在床边,
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见月…孩子的事,是意外。你…节哀。好好养身体。”意外?
我垂下眼,看着锦被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没说话。他大概也查过,那碗打翻的参汤残渣,
太医验过了,说没问题。上好的老山参。他只会觉得是我自己情绪激动,害死了孩子,
还连累如烟受惊。“如烟她…也很自责,病了一场。”他又补充了一句,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自责?病了一场?我心底冷笑,指甲掐进掌心,
带来尖锐的刺痛。她怕是在庆祝吧?庆祝除掉了我和王爷的嫡子,扫清了她最大的障碍。
“王爷,”我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妾身知道了。
是妾身…没福分。”声音轻飘飘的,像随时会散掉。他似乎松了口气,大概觉得我认命了,
懂事了。“你能想通就好。养好身子,以后还会有的。”他敷衍地安慰了几句,
很快就离开了。我知道,他急着去看望他那位“受惊病倒”的娇弱侧妃。他一走,
我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脆弱和空洞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坚硬刺骨的冰。我不哭,
也不闹。像个木头人一样,按时喝药,吃饭,睡觉。太医说小产伤身,要静养。
我就乖乖地静养。萧承烨偶尔派人来问问,送些补品,他自己再没踏进过我的院子。
柳如烟更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王府里的人,起初还小心翼翼的,后来见我一蹶不振,
沉默寡言,便渐渐把我当成了个透明人。下人们私下议论,说我经不住打击,怕是废了。
连我带来的陪嫁丫鬟春桃,都常常红着眼睛,想劝又不敢劝。
“主子…您…您说句话吧…”春桃端着药碗,声音哽咽。我接过药碗,黑乎乎的药汁,
气味苦涩难闻。我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把空碗递给她,声音平静无波:“下去吧。
”春桃看着我,眼泪啪嗒掉下来,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动”了。
不是身体动,是脑子动。我爹,江宁府最大的盐商,江万贯。他送我进王府,
看中的是萧承烨亲王的身份和圣眷,想给江家找个更大的靠山。我娘早逝,
他续弦娶的姨娘生了儿子,我这个嫡女在他眼里,价值就在于能给江家带来多大的利益。
以前,我总觉得娘家是靠山,现在才明白,在真正的权贵眼里,商贾不过是肥羊。萧承烨,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七皇子,封了睿亲王。他娶我,图的是我爹那泼天的富贵能为他所用。
他宠爱柳如烟,除了她那张脸和会装的本事,更因为柳如烟的爹柳之焕,是户部侍郎,
管着钱粮赋税,位不高,权却重。柳家根基浅,也需要攀附王爷。他们俩,是利益捆绑,
臭味相投。而我江见月,夹在中间,不过是块垫脚石。现在,
连这块垫脚石上唯一的一点价值——那个可能成为世子的孩子,都被柳如烟一脚踢开了。
想明白了这些,心反而更冷,也更硬了。我开始留意府里的动静。像个真正的隐形人一样,
坐在角落里,听着下人们嚼舌根。哪个管事贪了采买的银子,
哪个嬷嬷和外面放印子钱的勾结,
哪个小厮跟柳如烟身边的大丫鬟眉来眼去…这些琐碎的、肮脏的八卦,以前我嗤之以鼻,
现在,却成了我收集信息的来源。更重要的是,我让春桃偷偷出府,
去找我爹在京城铺子里的老掌柜。我爹虽然势力,但对我这个女儿,总归还有点香火情。
而且,他更怕我死了或者彻底失势,断了王府这条线。老掌柜姓周,是个精明的老狐狸,
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春桃带着我的信物和口信找到他。几天后,周掌柜托人递话进来,
只有一句:“小姐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做。”周掌柜的能量,超出了我的预期。
他像一只老蜘蛛,在京城这张错综复杂的网里,默默织着自己的线。一个月后,
一份薄薄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通过王府后角门一个专收夜香的老婆子,
悄无声息地递到了春桃手里。春桃又心惊胆战地塞给了我。
油纸包里的东西不多:几张泛黄的票据,像是某种生意的收讫凭证,上面盖的私印模糊不清,
但隐约能辨出“焕记”的字样;还有一小张誊抄下来的账目,
记录着几笔巨额银钱往来的时间、数目和极其隐晦的代号,
最后一行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名字——李三,后面缀了个地名:黑水胡同。柳之焕,
柳如烟的爹,户部侍郎。“焕记”,是他的产业?还是他用别人的名头置办的?
这些票据和账目,指向什么?那个李三,又是谁?我的心跳得有些快。这些东西像一团乱麻,
但隐隐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户部侍郎,管着国家的钱袋子,
却和一个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路数的“李三”有银钱往来?数额还如此巨大?
周掌柜在纸条末尾用蝇头小楷加了一句话:“李三,黑水胡同赌坊常客,嗜赌如命,
欠债累累,与柳府管家柳福沾亲。”柳福!柳如烟从娘家带进王府的心腹管家!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开始浮现。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更加“安分”。
每日除了去佛堂抄经,就是待在自己院子里。去佛堂,是因为那里安静,更因为,
那里偶尔能“偶遇”到同样来祈福的柳如烟。她似乎很享受这种“胜利者”的姿态。
每次见到我,她总是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怜悯和疏离,微微颔首,
眼神里却藏着居高临下的得意。“姐姐今日气色好些了。”她捏着嗓子,声音柔得能滴水。
我低着头,专心抄写经文,笔下的字迹工整却透着股死气。只淡淡“嗯”一声,眼皮都不抬。
她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袅袅婷婷地走到佛像前跪下,虔诚地叩拜。我知道,
她拜的不是佛,是她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得意。她在明,我在暗。
她以为我还是那个被她轻易算计、一蹶不振的蠢货。她放松了警惕。而我,在等。
等周掌柜的下一份消息,也在等一个机会。机会来得比我想象的快。那是一个午后,
我刚从佛堂出来,沿着回廊慢慢往回走。春日暖阳晒得人懒洋洋的。
远远看见柳如烟身边的大丫鬟翠喜脚步匆匆地从后角门方向过来,
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布包。她没看见我。
我立刻闪身躲到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面。翠喜快步走向柳如烟的“听雨轩”。我犹豫了一下,
远远跟了上去。不敢靠太近,只能隔着花木掩映,隐约看到翠喜进了院子,不一会儿,
柳如烟就带着她出来了,主仆俩神色都有些紧张,快步走向王府的西花园。那边比较僻静,
人少。她们走到假山后面,声音很低,但我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断断续续的话语还是飘了过来。
“…三叔逼得紧…说再还不上…就要闹到府里来…”是翠喜的声音,带着哭腔。“闭嘴!
”柳如烟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狠厉,“那个杀千刀的赌鬼!爹那边怎么说?
”“老爷…老爷说…让管家拿钱先稳住他…但…但数目太大…账上…账上一时…”“废物!
都是废物!”柳如烟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拔高,“告诉他,再敢来,
就让他和他那一家子在京城彻底消失!拿…拿我的体己银子,先堵上!别声张!
尤其不能让王爷知道!”“是…是…”脚步声匆匆离去。我靠在冰冷的假山石壁上,
手心全是汗。李三!逼债!数目太大!账上没钱!柳之焕挪用公款的缺口,
已经大到需要柳如烟动用私房钱去填窟窿了!而且,不能让萧承烨知道!这说明什么?
说明柳家的亏空,很可能就是萧承烨授意或者默许的!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巨大的兴奋和冰冷的杀意同时冲上我的头顶。柳如烟,你的死穴,终于被我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