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媒婆的鞋差点儿跑飞了!”隔壁豆腐坊的刘婶儿扯着大嗓门冲进我家院子时,
我正蹲在枣树底下吭哧吭哧搓衣服。“啥?”我娘手里剥着的毛豆“啪嗒”掉地上。“皇后!
皇后娘娘的懿旨!指给霍家丫头的!”王媒婆的声音带着喘,
真像是从宫门口一路冲刺回来的,“赐婚!赐给安平侯府那个……那个周小侯爷!
”我手里的棒槌“哐当”砸进洗衣盆,溅起一片水花,湿了我娘刚晒的咸菜干。
我娘“哎哟”一声,脸白了。“赐婚?周子墨?”我“噌”地站起来,
水珠子顺着胳膊往下淌,“就那个斗鸡走狗,
听说上月还为了个粉头跟人在春风楼打得头破血流的周子墨?
”王媒婆拍着胸脯顺气儿:“哎哟我的瑶丫头!这话可不敢乱说!那是侯爷!是贵人!
皇后娘娘的亲侄子!”空气好像冻住了。我爹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编了一半的竹筐,
眉头拧成了疙瘩。“抗旨?”我爹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秤砣。王媒婆倒抽一口冷气,
眼珠子瞪得溜圆:“老霍!你疯了?!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不抗?
”我娘的声音抖得厉害,“难道真让瑶儿跳那个火坑?
那周小侯爷的名声……京城里谁不知道?瑶儿嫁过去,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我脑子里嗡嗡的。皇后赐婚,听着是天大的荣耀。可这荣耀背后是什么?
是周子墨那双看谁都像看玩物的眼睛,是他后院那些传说中被折磨死的女人,
是他身上甩不掉的纨绔恶名。我霍瑶,西街口卖豆腐花老霍家的女儿,
唯一的本事是力气大、算盘打得精,还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嫁过去?当个活摆设?
然后悄无声息地烂死在那座金丝笼里?“我不嫁。”声音从我喉咙里出来,干巴巴的,
但异常清晰。院子里死寂。王媒婆像被掐住了脖子:“你…你说啥?”“我说,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一字一顿,“我、不、嫁。这旨,我抗了。”“抗旨自立门户?
”我爹的眉头松开一点,眼底有亮光闪动。“对,”我深吸一口气,
心里那点模糊的念头瞬间清晰得扎人,“皇后娘娘赐婚,是给霍家女。我霍瑶,
今日就自请出族!自立门户!从今往后,我的事,跟霍家无关!要杀要剐,
我霍瑶一个人担着!”“瑶儿!”我娘腿一软,被我爹一把扶住,眼泪哗哗往下掉,
“你胡说什么啊!这…这是死路一条啊!”王媒婆一屁股瘫坐在磨盘上,
拍着大腿:“哎哟喂!造孽啊!霍瑶!你这是把你们家,还有我这跑腿的,
都往阎王殿里推啊!”“娘,爹,”我看着他们,心口像堵着块石头,但异常平静,
“留在家里,皇后娘娘的旨意压下来,咱家一个都跑不了。我走,你们咬死了不知道,
或许还能有条活路。”我爹看着我,那双常年编竹筐、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按在我肩上,
很沉。他没说话,但那眼神,我懂。“爹,娘,别送。”我转身进屋,动作快得像阵风。
柜子底下那个小陶罐,是我这些年偷偷攒的私房钱,铜板不多,沉甸甸一小捧。
还有两身换洗的粗布衣裳,用块蓝布包了。想了想,
又把我爹那把用了半辈子、磨得锃亮的旧算盘揣进怀里。推开院门,天边晚霞烧得正烈,
像泼了血。我没回头,朝着跟城门相反的方向——西市口那片鱼龙混杂的地方,疾步走去。
身后,我娘压抑的哭声和王媒婆捶胸顿足的嚎啕,被风吹散。安身?谈何容易。
皇后的懿旨是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会落下。西市口最便宜的客栈大通铺,
一晚也要十个铜板。我捏着陶罐里那点钱,心都在滴血。“大妹子,找活儿?
”一个脸上带疤、敞着怀的汉子斜着眼打量我,目光黏腻腻的,“跟哥走,
保管吃香的喝辣的!”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手心,没吭声,快步绕开。这种地方,
孤身女子就是块肥肉。转悠了两天,脚底板磨出了泡,听到的都是摇头。“女工?
我们这儿满了。”“跑堂?不要女的。”“力气大?码头扛包?哈!小丫头片子说梦话呢!
”第三天傍晚,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蹲在路边馄饨摊旁,闻着香味咽口水。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佝偻着背,舀汤的手都在抖。“婆婆,您……要帮手吗?
”我鼓起勇气问,声音干涩,“我手脚麻利,不要工钱,管顿饭就成。
”老婆婆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看摊前寥寥几个客人,叹了口气:“丫头,我这小摊,
自己都糊不住口了……”希望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我正要离开,
老婆婆叫住我:“等等……西头拐角那个杂货铺,老陈头前日刚没了,
他儿子好像要把铺子盘出去……地段偏了点,胜在便宜。”杂货铺?我心头一跳。盘下来?
做掌柜的?这个念头疯狂滋长。我霍瑶,除了力气大,算盘打得精,
最拿手的就是跟人打交道!以前帮爹娘看豆腐摊,嘴甜心细,回头客不少。
循着老婆婆的指点,我找到那铺子。铺面不大,灰扑扑的,门板都掉漆了,灰尘积了老厚。
一个穿着绸衫、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正靠在门框上剔牙,一脸不耐烦。“盘铺子?
”他斜睨我,“五十两,少一个子儿免谈。”五十两?!我怀里的陶罐抖了抖,
里面顶天了也就二两碎银加几百个铜板。“二十两。”我开口,声音有点紧,“地段偏,
房子旧,里头货架都朽了,收拾起来费大劲。”年轻男子“嗤”一声:“二十两?
打发叫花子呢?我爹这铺子……”“你爹这铺子多久没开张了?再放下去,耗子都得搬家,
一文不值。”我打断他,指着墙角厚厚的蛛网和脱落的墙皮,“二十两现钱,今天就能给你。
”我掏出陶罐,哗啦倒出所有家当。碎银子白花花,铜板叮当响。那男子盯着钱,
眼珠转了转。大概觉得这破铺子能换二十两现银是捡了大便宜,又看我是个年轻女子好拿捏,
最终哼了一声:“行!算你识相!房契给你,赶紧收拾东西滚蛋!晦气!
”拿到那张泛黄的房契,手心里全是汗。钱没了,
就剩下这间破屋和一个随时会掉下来的屋顶。可心里,却像揣了团火。打扫。只有我一个人。
灰尘呛得我直咳嗽,蜘蛛网糊了一脸。货架散了,自己找木头钉。屋顶漏雨,
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上去补。邻居苏婉儿探头探脑看了几次,最后端了碗水进来。“霍姐姐,
你真要在这儿开店啊?”她圆脸大眼睛,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嗯。”我抹了把汗,
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开个杂货铺,什么都卖。”“可这地方……”苏婉儿欲言又止,
显然也觉得这地段没指望。“事在人为。”我笑笑,低头继续钉我的货架。
钉子砸下去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开业那天,门口冷冷清清,
连个探头的人都没有。苏婉儿把她娘做的几个粗面馍馍送来当贺礼。我坐在掉漆的柜台后面,
守着空荡荡的货架和寥寥几样便宜的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心沉甸甸的。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皇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我得先活下去!我锁了铺门,
一头扎进人头攒动的东市。那里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我一家家问,磨破了嘴皮子。
“掌柜的,您这儿有积压的货吗?残次的、过时的都行!我帮您清清库底,价钱好说!
”“大娘,您家织的土布,还有多吗?我按市价收!”“小哥,你这批筐子编得有点歪,
便宜点处理给我呗?”起初是白眼和驱赶。“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残次的?
我们‘珍宝阁’哪来残次品!”我不气馁。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终于,
一个卖布头的摊贩被我问烦了,丢给我一堆颜色发乌、边缘发毛的粗布:“喏!拿走拿走!
看着给几个钱!”还有一家生意惨淡的瓷器店,老板愁眉苦脸,见我真心想买,
把角落里几摞釉色不均、有点小豁口的碗碟半卖半送给了我。靠着东拼西凑,
我的小杂货铺总算有了点“货”。我把那些布头按颜色深浅分开,便宜卖。
豁口的碗碟摞在一起,标个“瑕疵特价”。还进了些最便宜的针线、顶针、木梳、草纸。
招牌怎么写?我咬咬牙,拿出最后几个铜钱,请巷口写对联的落魄老秀才,
在块破木板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霍家便民铺”。东西便宜是真便宜。
位置是真偏僻。但架不住总有穷人要过日子。渐渐地,有人进来了。西街住的都是些苦哈哈。
李大娘买针线,发现比别处便宜一文钱。王铁匠家的媳妇来买粗盐,
顺手带走两个豁口不显眼的碗。苏婉儿成了常客,常来买点便宜的丝线绣花。生意像蜗牛爬,
慢,但总算是开始动了。我守着铺子,白天笑脸迎人,分毫必争,晚上就着油灯算账,
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花。苏婉儿常来帮忙理货,她手巧,把那些残次布头拼拼剪剪,
做成实用的抹布、小布袋,反倒成了抢手货。日子刚有点盼头,麻烦就来了。“哐当!
”一块烂泥巴精准地糊在我刚擦干净的门板上。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堵在门口,
为首的是个三角眼,外号“癞头三”,是这条街有名的地头蛇。“哟!新来的?
”癞头三抱着胳膊,斜着眼,“懂不懂规矩?在这西市口开店,得先拜码头!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攥紧了柜台底下防身的擀面杖:“什么规矩?”“保护费!
”他旁边一个瘦猴嬉皮笑脸,“一个月二两银子!保你铺子平平安安!”二两?!
我一个月都未必能挣二两!我强压着火:“这位大哥,小本生意,实在艰难……”“艰难?
”癞头三一脚踹在门框上,灰尘簌簌往下掉,“不交钱?那你这铺子恐怕开不安稳!
兄弟们手滑,砸坏点东西,可别怪我们!”苏婉儿吓得脸色发白,躲在我身后直哆嗦。
周围的邻居都关紧了门窗,没人敢出头。这地方,民不举官不究,衙门的人影都见不到。
硬碰硬肯定吃亏。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飞快转:“大哥,钱是真没有。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这铺子里,你看上什么用得着的,尽管拿点去抵?
”癞头三三角眼扫了一圈我那寒酸的货架,满是嫌弃:“破烂玩意儿!谁稀罕!老子要现钱!
”“现钱是真没有。”我摊手,“要不,你们过几天再来?”“过几天?”瘦猴怪叫,
“当我们是叫花子打发呢?今天不拿出钱来,哥几个就不走了!”说着就要往里闯。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短打、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挑着两大捆柴火走过来。那汉子皮肤黝黑,方脸阔口,
眼神沉静,像座移动的小山。是住在巷尾的赵大力,听说是个外乡来的猎户,力气奇大,
为人沉默寡言,平时独来独往。癞头三他们看见赵大力,嚣张的气焰明显一滞。
赵大力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隔壁自己租的小破屋前,卸下柴火,发出沉闷的声响。
癞头三眼珠转了转,大概是觉得当着赵大力的面闹起来没意思,也可能是忌惮他那身板。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小娘皮!算你走运!给老子等着!这钱,迟早让你吐出来!
”撂下狠话,他带着人骂骂咧咧走了。我松了口气,后背全是冷汗。
苏婉儿拍着胸口:“吓死我了!霍姐姐,怎么办啊?他们肯定还会来的!
”我看着赵大力关上的屋门,心里有了主意。第二天,我蒸了一笼屉白胖胖的菜包子,
用干净的布包了,敲响了赵大力家的门。门开了,赵大力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赵大哥,”我挤出笑容,把包子递过去,“昨天多谢你了。
这是我做的包子,一点心意。”赵大力没接,目光落在我脸上,沉默了几秒,才开口,
声音像石头摩擦:“不用谢。没帮什么。”他准备关门。“等等!”我赶紧说,“赵大哥,
我看你一个人砍柴打猎也辛苦。我铺子里缺个人手,看个门,搬搬货,
工钱……工钱可能不多,但一日三餐我管饱!你看……行吗?”我紧张地看着他。
赵大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在衡量。他看了看我手里的包子,
又抬眼扫了一眼我那小小的铺面。“工钱多少?”他问。“一个月……”我咬咬牙,
“三百文!再加三顿饭!”这几乎是我能拿出的极限。赵大力没说话,转身回屋。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人家嫌少。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
手里拿着他那把沉甸甸的柴刀和一个布包。“行。”他吐出两个字,
把柴刀和布包往我铺子门口一放,“我住这里看门。”成了!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赵大力话少,但往铺子门口那小板凳上一坐,那把柴刀随意搁在脚边,就像立了尊门神。
自那以后,癞头三那伙人只敢在巷子口探头探脑,再没敢上门找茬。铺子总算安稳下来。
靠着薄利多销和赵大力这块“金字招牌”,加上苏婉儿帮忙做的那些小玩意,
铺子生意慢慢有了起色。虽然赚的都是辛苦钱,但看着钱匣子里渐渐多起来的铜板,
心里那份踏实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我以为日子能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至少在我攒够钱跑得更远之前。可我还是低估了皇后的手段和那位周小侯爷的“执着”。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走进了我的铺子,
身后还跟着两个精壮的家丁。那人眼神锐利,像刀子一样把我从头刮到脚。“你就是霍瑶?
”他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是我。您买点什么?
”管家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霍姑娘,别装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天下皆知。
你抗旨出逃,躲在这腌臜地方,以为就能抹掉吗?”他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铺子里仅有的两个客人吓了一跳,赶紧放下东西溜了。苏婉儿脸都吓白了。
坐在门口的赵大力,慢慢握紧了脚边的柴刀柄。“这位老爷,您认错人了。
”我放下手里的抹布,脊背挺直,“我叫霍瑶,是这家铺子的掌柜。什么皇后娘娘的旨意,
我一个平头百姓,听不懂。”“呵,”管家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唰”地展开,“霍氏女瑶,抗旨不遵,私逃出族。皇后娘娘宽厚,念你年少无知,
特命我等寻你回去,与安平侯周子墨,择日完婚!霍瑶,跪下接旨吧!
”那明晃晃的绢帛刺得我眼睛生疼。周围死一般寂静,连空气都凝固了。苏婉儿捂住了嘴,
赵大力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完了。他们终究还是找来了。“我不跪。
”我看着那管家,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嘲讽,
“我也不是什么霍氏女瑶。我霍瑶,无父无族,自立门户,在此营生。婚嫁之事,
自有我做主。皇后娘娘的侄子也好,天王老子也罢,我不愿意,谁也别想强按我的头!
”“放肆!”管家勃然变色,厉声道,“好个刁民!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拿下!
押回侯府!”两个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赵大力一步跨到我身前,像堵墙。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紧了柴刀,眼神像盯住猎物的猛虎。“赵大哥!”我急喊,
生怕他动手。跟侯府的人动手,那真是死路一条!就在剑拔弩张之际,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点玩味:“哟,这不是安平侯府的刘管家吗?
好大的威风啊。跑到这西市口来欺负一个小姑娘?”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铺子门口,
不知何时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帘掀开,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