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爱循环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出租车的玻璃，将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

路越越怀里抱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方正相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相框的棱角硌在心口，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真实的痛感。

三年了。

距离陈朝南离开，己经整整三年。

可每一次呼吸，肺部都仿佛浸在冰海里，带着蚀骨的寒意。

三十岁的她，拥有一家颇有名气的独立设计师工作室，在业内被冠以“灵气与锐气并存”的名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真正赋予她世界色彩的人消失后，她所有的作品都只剩下了黑白灰的调子，所谓的“锐气”，不过是心死之后无所顾忌的麻木。

“师傅，就在前面的县一中门口停。”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车子在熟悉的校门前停下，曾经青春的圣地，如今因为暑假而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门卫大爷打量了她几眼，或许是她脸上未加掩饰的哀恸过于明显，竟没有阻拦，挥挥手让她进去了。

雨势渐小，变成了缠绵的雨丝。

她踩着湿漉漉的水泥路面，走向那栋最老的、据说即将被拆除的教学楼。

这里承载了她所有关于青春最浓墨重彩的记忆，也是她和陈朝南初遇的地方。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教室的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发出“吱呀”的呻吟。

里面的桌椅大多己经搬空，只剩下寥寥几张歪斜地摆着，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和岁月腐朽的味道。

她的目光，却精准地投向了靠窗的第三个位置。

那是她的位置。

而里面那个，是陈朝南的。

她一步步走过去，高跟鞋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擂鼓般的心跳。

她伸出手，颤抖地拂去桌面积攒的尘埃。

它们还在。

那个歪歪扭扭的、她当年用小刀刻下的“路”字，以及旁边那个被陈朝南嘲笑像“狗爬”、却依旧被他认真描摹加深的“陈”字。

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

三十岁的躯壳里，那个十七岁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苏醒，带着所有的委屈、思念和无法挽回的绝望。

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椅子上，将怀中的相框紧紧搂住，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朝南……”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回来了……你看到了吗？”

相框上的黑布被她颤抖的手指解开。

玻璃之下，是陈朝南二十七岁时的照片。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眉眼清晰，笑容干净又温暖，带着一丝他特有的、玩世不恭的痞气。

那是他离开前一年，她为他拍的。

如今，这成了他留给她最后的印像。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

是他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是他偷偷塞进她书桌里的草莓牛奶，是他在星空下笨拙却坚定的告白，是他承诺要带她看遍世界每一个角落的誓言……还有，最后电话里那一片混乱的忙音，以及医院里那块冰冷的、盖过他容颜的白布。

所有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那条新闻快讯——“青年企业家陈朝南于城西旧机车厂见义勇为，不幸遭遇二次坍塌，经抢救无效身亡……”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要是他？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将她彻底吞噬。

她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些深刻的刻痕上。

身体的重量压迫着胸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意识在极致的悲痛中开始模糊。

如果能回到过去……如果能再见他一面……如果能改变这一切……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盘旋，伴随着一阵阵因为缺氧而产生的眩晕。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仿佛感觉到，那些被泪水浸湿的刻痕，微微发起烫来。

喧闹。

刺耳的、属于青春的喧闹声浪，像潮水般涌入她的耳膜。

路越越猛地抬起头，一阵强烈的眩晕让她几乎从椅子上栽倒。

她下意识地扶住桌沿，入手却不是预想中的冰冷和灰尘，而是温润的、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的木头质感。

她愣住了。

眼前不再是空荡破败的教室。

明亮的阳光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干净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课桌椅整齐排列，桌子上堆满了高高的课本和试卷。

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笑闹着，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或者难解的数学题。

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粉笔灰和少年人特有的汗水的味道，生机勃勃。

她低头看向自己。

那身昂贵的、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套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略显宽大的、同样蓝白相间的校服。

怀里紧紧抱着的遗像，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本崭新的英语课本。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这是梦吗？

一个过于真实，真实到让她浑身战栗的梦。

她颤抖地伸出手，再次抚摸向桌面那个刻着“路”和“陈”的位置。

刻痕依旧在，却显得新鲜而清晰，仿佛刚刚刻下不久。

“铃——！”

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学生们发出一阵抱怨的喧哗，开始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路越越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濒死的幻觉，还是……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嘭”地一声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冲了进来，带着一阵夏日的热风和奔跑后的急促喘息。

“报告！

老师我错了！”

熟悉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清朗悦耳的嗓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路越越的耳膜上，穿透了三年时光筑起的厚重壁垒，首抵灵魂深处。

她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那个少年，穿着同样款式的校服，却穿出了落拓不羁的味道。

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篮球。

他的五官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青涩，但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能燃烧整个世界的光芒。

是他。

是十七岁的陈朝南。

鲜活地、蓬勃地、带着滚烫的生命力，站在她的面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路越越呆呆地看着他，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彻底停滞。

陈朝南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一首死死盯着他的陌生女同学。

他转过头，目光与她空洞而震惊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他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被打量的困惑，但随即，那困惑化为了他标志性的、带着一点点痞气的笑容。

他抱着篮球，几步就走到了她的桌前。

课桌之间狭窄的通道，因为他的靠近，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微微俯身，带着运动后的热气，那张英俊的、充满生命力的脸在她眼前放大，清晰得连他睫毛上细小的汗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同学，”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和恰到好处的好奇，嘴角勾起一抹笑，“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