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枢工程录

夕阳如同一枚即将燃尽的炭火，挣扎着将最后几缕暗红色的余晖涂抹在断脉镇荒凉的土地上。风，不再是往日裹挟着灵脉湿润气息的温柔触手，而是变得干燥、粗粝，卷起地面上的黄土和枯草，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掠过小镇唯一那条坑洼不平的主街。街道两旁，低矮的土坯房屋如同匍匐在地的疲惫巨兽，墙壁上裂纹纵横，许多门窗都用木板歪斜地钉着，了无生气。整个镇子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绝望的尘埃所覆盖，死气沉沉。

镇子中央，那口曾经是断脉镇命脉所在、碧波荡漾、灵气氤氲的灵池，如今只剩下底部一片狼藉。龟裂的黑色淤泥暴露在空气中，裂缝深处依稀可见一些未能及时逃离、已然干涸毙命的微小水生灵物的残骸。仅有的一洼浑浊泥浆，在残阳下反射出微弱而扭曲的光，像是一只濒死巨兽不甘合拢的眼眸，死死盯着灰红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朽植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脉枯竭的焦灼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这片压抑的暮色中，沈砚独自蹲在灵池边缘那片相对平整的沙地上。与周围环境的破败和镇民们的惶惑不同，他显得异常沉静。身上那件半旧的青灰色布袍沾了些许尘土，却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专注与清明。他手中握着一根前端削得极其光滑平整的树枝，正以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度，在细软的沙地上勾勒、刻画。

沙盘在他手下逐渐成型，不仅清晰地标出了断脉镇的位置，更精细地再现了镇外那座如同天然屏障般巍峨耸立、岩体呈现灰黑色的巨大山壁。他勾勒出的线条并非随意而为，其中蕴含着某种严谨的构图逻辑——那是他对灵脉潜在流向的推测。

“李道长，请看此处。”沈砚抬起头，声音平稳，既无讨好，也无畏惧，如同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他伸手指向沙盘模型上山壁的某个特定位置，那里被他用树枝尖端刻下了一个清晰的交叉标记。“根据我近五日来的观测，结合日出日落时分的灵气微光变化，以及不同地点土壤中残留能量的微弱差异，可以推断，滋养断脉镇的这条灵脉主干道，应是从西北方向而来，穿透这片山脉。”

他放下树枝，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工具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棱角分明、质地异常坚硬的深灰色岩石样本，轻轻放置在沙盘上那个标记点旁。

“您看这块岩石，色泽深暗，颗粒细腻，比重颇大。我初步判断，这是典型的玄武岩。其密度大约在每立方厘米三点二克左右。”沈砚用手指摩挲着岩石冰冷的表面，继续用他那套在旁人听来艰涩陌生的术语解释道，“此类岩石对灵脉能量——或者说，对这种特殊形式的天地元气——穿透性极弱，甚至可以视为一种绝佳的绝缘体。我推测，可能是由于地质变动，或是年深日久的侵蚀，导致山体内部靠近灵脉通道的区域发生了大规模的玄武岩崩塌或淤积，形成了致密的堵塞体。”

他再次指向那个标记点，语气凝重了些：“正是在这个位置，我测算出的灵脉能量流速出现了断崖式下跌。从理论上应有的每秒一米以上，骤降至不足零点三米每秒。能量流在此处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碍，如同人体的血脉被硬生生扼住了咽喉。这才是导致下游灵池彻底干涸的根本原因。”

站在沈砚对面，身着褪色道袍、须发皆白的李道长，脸色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听着沈砚口中蹦出的“密度”、“穿透性”、“流速”、“绝缘体”这些词汇，每多听一个，眉头就锁紧一分，眼神中的排斥与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他身后，以镇长老为首的几位镇中长者，亦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深深的忧虑。沈砚的话，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天书。

“荒谬！简直是一派胡言！”李道长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挥宽大的袍袖，带起的疾风险些将沙盘上精密的图案吹散。他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人上的威严和被冒犯的怒意，“灵脉乃天地之经络，随天道循环而流转，生生不息，其轨迹玄奥莫测，岂是凡夫俗子能够妄加揣度的？更遑论用这些……这些奇技淫巧的符号和数字来算计！沈砚，你这些鬼画符般的线条，还有你那套不知所谓的说辞，分明是对天地至理的公然亵渎！是邪门外道！”

沈砚静静地看着激动的李道长，待他话音落下，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韧劲：“李道长，敬畏天道，沈某不敢或忘。然，天道运行，虽玄妙莫测，亦有其恒常之规。日月升降，四季轮回，潮汐涨落，皆有定数。灵脉既是天地能量之一种，其流动、汇聚、乃至受阻，也必然遵循某种内在的‘理’。找出此‘理’，明晰其‘症结’，方能对症下药，寻求解决之道。若只因‘玄妙’二字便止步不前，坐等天道垂怜，只怕……断脉镇上下百余口人，等不到云开见日的那一天。”

这番话，逻辑清晰，直指要害，却像一瓢冷水浇在了滚油上。李道长被噎得一时语塞，脸色由红转青，指着沈砚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怒极。他身旁的镇长老见状，深知不能再让争执升级，终于重重地咳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

“够了。”长老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与无奈，目光扫过李道长，最终落在沈砚身上，那眼神复杂，夹杂着一丝残存的、因绝境而生的微弱期望，以及更多的不确定和沉重。

“沈先生，”长老对沈砚的称呼，还保留着最初儿子极力推荐此人时的那份客气，“你是我儿从外面带回来的客卿。他说你见识广博，身怀……异术，或能解我断脉镇之危。如今情形，你也亲眼所见。灵池干涸已近二十日，镇中存粮日蹙，灵田枯萎，井水虽能解渴，却无法滋养万物生灵。家家户户那点赖以维生的灵石储备，也已见底。再这般下去，不出旬月，断脉镇便是名副其实的‘绝脉’之地了。”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沈砚，仿佛要穿透他的躯壳，直抵其内心真意：“你既断言找到了症结，并声称有法可试。好！老夫就信我儿一次，也给你这个机会。但是……”

长老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沈砚的眼前：“镇子的生机，等不起旷日持久的空谈！三天！老夫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若你的方法不能令灵池重现灵泉之象——哪怕只是渗出一线水痕，证明你的路子是对的——那么，期限一到，你就必须立刻、彻底地离开断脉镇！并且，永远不得再踏足此地半步！你可能做到？”

这已不是商量，而是最后通牒。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砸在寂静的暮色里，也砸在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聆听的镇民心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都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恰在此时，镇子另一头传来的压抑争吵和哭诉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向灵池边蔓延。几十名面黄肌瘦、眼神惶恐无助的镇民围拢过来，他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盛水器具，眼中原本还残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但在看到干涸如故的灵池后，那希望瞬间化为更深的绝望和怨愤。

“就是这个外乡人！自打他来了，灵池就彻底不行了！”

“李道长，您得给我们做主啊！再没灵脉，我家娃娃就要饿死了！”

“不是说他有办法吗？办法在哪？我看就是骗子！”

“把他赶出去！说不定灵脉就能回来了！”

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推搡之间，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瘦小身影如同逆流而上的小鱼，奋力挤开躁动的人群，踉踉跄跄地扑到沈砚面前。那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阿木，衣衫破烂不堪，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绝望中的最后一丝疯狂祈求。

“先生！沈先生！”阿木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奔跑和焦急而嘶哑破裂，他一把抓住沈砚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求求您！救救我妹妹小草！她……她烧了三天了，浑身烫得像火炭！王婆婆说，这是失了灵脉滋养的‘枯热症’，寻常草药根本压不下去！再这样下去……她……她就要不行了！”

少年的话语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他仰着头，泪水在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先生，我知道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您一定能救镇子，也一定能救我妹妹的，对不对？求求您！我给您磕头了！”说着，他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沈砚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阿木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看着少年眼中那混合着绝望、希冀和濒临崩溃的痛苦，沉默了片刻。这沉默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沉重的审度。他弯腰，平视着阿木的眼睛，没有给出轻率的承诺，只是用一种异常沉稳的语调说：“别急，慌解决不了问题。先带我去看看你妹妹。”

在前往阿木那间位于镇子边缘、低矮破败的棚屋的路上，沈砚敏锐地注意到，阿木在慌乱中仍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微微鼓起，似乎贴身藏着什么东西。沈砚目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那很可能是一块阿木不知付出了何种代价才弄到手的、品质低劣但在此刻无比珍贵的灵石碎片，是这少年为挽救妹妹性命而准备的最后希望。这个细节，像一粒悄然落入心湖的石子，在沈砚平静的心绪中荡开一圈微澜。这个身处绝境却仍不放弃挣扎的少年，这份纯粹而炽烈的守护之心，或许……会成为他在这片充满敌意和绝望的土地上，撬动僵局的第一个支点。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被地平线吞噬，浓重的暮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浸染了整个断脉镇。寒意随着夜色降临，而比寒意更刺骨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深深绝望和那悬在头顶的三日之限。

沈砚站在镇口，回望那死寂的灵池和依旧喧闹却难掩颓丧的人群，他的目光最终越过破败的屋舍，投向远处那道在夜色中更显狰狞突兀的灰黑色山壁。工程师的直觉和理性分析都明确地告诉他，问题的核心，那致命的“栓塞点”，就在那山体之内。然而，如何在这片灵力匮乏、工具简陋、且充满不信任甚至敌意的环境中，仅用三天时间，打通那坚硬的岩层，疏通灵脉？这不仅仅是对他技术的考验，更是对他智慧、韧性和人心的挑战。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断脉镇的最后一缕灵息，仿佛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发出细微而绝望的哀鸣。沈砚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阿木的家。他的战斗，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