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
你在哪?
办公室?
等我!
我马上到!
别挂电话!
听到没?
别挂!”
林晚依旧无法发出声音,喉咙被巨大的悲伤和无助堵得死死的。
她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同样冰冷的手机外壳上,听着陈晨那边传来的、混乱而急促的背景音——钥匙碰撞的哗啦声、高跟鞋慌乱跑动敲击地面的哒哒声、以及她带着喘息却强作镇定的安抚:“没事的晚晚,没事的,我来了,我马上到!
你等我!
千万别做傻事!”
陈晨的速度快得惊人。
不到二十分钟,办公室的门就被急促地敲响,伴随着她带着哭腔的喊声:“晚晚!
开门!
是我!
晨晨!”
林晚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打开了反锁的门。
门外的陈晨,头发跑得有些散乱,精心描画的眼线晕开了一点,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深切的恐惧。
她看到林晚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还有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瞬间倒吸一口冷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她。
“晚晚……我的天啊……晚晚……” 陈晨的声音哽咽了,温暖的怀抱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阻挡了林晚心中汹涌的绝望洪流。
林晚僵硬的身体在闺蜜熟悉的、带着淡淡香水味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
她没有回抱,只是把脸深深埋在陈晨的肩窝,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终于破碎地溢了出来。
陈晨什么也没问,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一只手不停地、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在呢……我在呢……” 她反复呢喃着,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过了很久,林晚的颤抖才稍稍平复,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陈晨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擦去她脸上冰凉的泪水,眼神无比认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晚晚,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又来了?
很严重,对吗?”
她没有说出“抑郁症”三个字,但彼此心照不宣。
林晚看着闺蜜通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恐慌,长久以来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陈晨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走,” 她拉起林晚冰凉的手,语气斩钉截铁,“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去看医生。
你预约了许医生,对吗?
就今天,现在就去!
工作?
管它去死!”
林晚下意识地抗拒,身体往后缩:“不……晨晨……我下午还有……没有‘还有’!”
陈晨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你看看你自己!
林晚!
你还要不要命了?!”
她的眼泪终于也掉了下来,“工作重要还是你重要?!
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今天你必须去!
绑我也要把你绑去!”
看着陈晨的眼泪,林晚最后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是的,她撑不住了。
她害怕,害怕自己下一次还能不能压制住那个可怕的念头。
她任由陈晨半扶半抱着,替她收拾了简单的包,拿起外套,像保护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把她带离了办公室。
同事们惊诧的目光投来,林晚低着头,把自己缩在陈晨的身后,只想消失。
陈晨没有开自己的跑车,而是首接叫了出租车。
在车上,她紧紧握着林晚冰凉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
她没有喋喋不休地追问,只是沉默地传递着力量。
林晚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依旧空洞,但紧绷的神经似乎因为身边人的存在而松懈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市精神卫生中心。
白色的建筑,肃穆而安静。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
挂号大厅里人不少,但异常安静,只有低声的交谈和脚步声。
这种安静反而放大了林晚内心的喧嚣。
她觉得自己像个异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病耻感像一张粘稠的网,将她紧紧包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晨的手臂。
陈晨感受到了她的紧张,用力回握了一下,低声道:“别怕,没事的,我陪着你。”
候诊区的椅子冰冷坚硬。
林晚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擦得光亮的地板砖缝隙。
旁边坐着一位面容憔悴、眼神呆滞的中年妇女,由沉默的丈夫陪着;不远处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被母亲轻声安抚着。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痛苦和挣扎。
林晚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同病相怜的悲凉淹没了,却又更加孤独。
“林晚?”
护士叫号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击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晨,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去吧,晚晚,” 陈晨轻轻推了推她,眼神充满鼓励,“我就在外面等你。
别怕,许医生很好的。”
林晚艰难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那扇标着“专家诊室3”的门。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走向审判席。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门。
诊室不大,布置简洁。
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放着绿植的窗台。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约莫西十多岁、戴着无框眼镜的女医生。
她的面容温和,眼神却带着一种专业而冷静的穿透力,正是林晚预约的许清源医生。
“林晚女士?
请坐。”
许医生的声音平和,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晚僵硬地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她不敢首视医生的眼睛,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个金属笔筒上。
“哪里不舒服?
可以详细说说吗?”
许医生打开病历本,拿起笔,语气如同在询问天气。
哪里不舒服?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晚竭力封锁的闸门。
那些日复一日的折磨、无法言说的痛苦、深不见底的绝望……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来。
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她张了张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巨大的羞耻感让她浑身发烫。
“不用紧张,” 许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者,从你感觉最困扰的症状开始?
身体上的,或者情绪上的?”
身体上的……林晚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
她低着头,声音干涩沙哑,语速很慢,像是在背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检查报告:“我……睡不好……很难入睡,睡着了也很容易醒,天没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醒了就觉得特别难受,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白天没力气,做什么都觉得累,像背着一座山……不想吃东西,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吃很多……胃经常疼,头也疼……” 她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补充,“……注意力集中不了,看东西像隔着一层雾……记性变得很差……”许医生安静地听着,手中的笔在病历本上快速而清晰地记录着,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专注而平静,没有任何评判的意味。
这给了林晚一丝微弱的勇气。
“情绪呢?”
许医生问。
情绪……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林晚最深的伤口。
她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头垂得更低:“高兴不起来……对什么都没兴趣……以前喜欢的,现在觉得……没意思……很烦……看什么都不顺眼,觉得……没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巨大的负罪感攫住了她,“……觉得……自己没用……什么都做不好……是……是别人的负担……”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诊室里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那个最黑暗的秘密,如同最粘稠的沥青,被她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时候……会觉得……活着……太累了……不如……死了……干净……”这句话说完,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死死咬住下唇,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等待预料中的震惊、怜悯或者责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
许医生只是停下了笔,抬头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她没有追问***计划或手段,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大惊小怪,只是用专业而温和的语气问:“这种‘太累了’的感觉和想法,出现的频率高吗?
每次持续多久?
有没有具体的计划或者行动?”
林晚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审判,只有冷静的评估。
这反而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摇摇头,声音依旧细弱:“……经常想……尤其是早上……和……遇到事的时候……就是……想想……没有……没有计划……”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有过……一次……想拿刀……但是……怕疼……也怕……妈妈难过……”许医生点了点头,在病历本上快速记录着。
然后,她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和而首接地看着林晚的眼睛:“林女士,根据你描述的症状——持续显著的情绪低落、兴趣丧失、精力减退、睡眠障碍、食欲改变、注意力不集中、无价值感和过度自责,以及反复出现的死亡念头,持续时间超过两周,并且严重影响了你的社会功能(工作和社交),” 她的语气清晰而肯定,“这符合‘复发性抑郁障碍’(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Recurrent Episode)中度至重度的诊断标准。”
“复发性抑郁障碍……” 林晚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冰冷而专业的词汇。
不是“心情不好”,不是“矫情”,不是“脆弱”。
它是一个被医学定义的、真实存在的“障碍”。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茫然、恐惧和一丝……奇异的被“看见”的感觉。
“这是一种疾病,林女士,” 许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就像感冒发烧一样,是大脑的神经递质、内分泌以及思维模式等多方面出现了问题。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意志力薄弱的表现。
你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
“疾病……” 林晚喃喃道,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长久以来背负的自我污名化,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句“不是你的错”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
她看着许医生温和却坚定的眼神,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病了。
病得……很重。
许医生耐心地解释着治疗方案:药物治疗(调整她目前服用的草酸艾司西酞普兰剂量,并可能增加一种辅助药物以改善睡眠和焦虑)、定期复诊监测、以及强烈推荐她同时开始系统的认知行为治疗(CBT)或人际关系治疗(IPT)。
“药物可以帮助缓解生理层面的症状,就像给大脑受伤的部分打上夹板。
而心理治疗,则是帮助你重新学习走路,学习识别和改变那些让你陷入泥潭的负面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
两者结合,效果最好。”
她递给林晚几张打印好的资料,包括药物说明、复诊时间、以及几位资深心理治疗师的推荐名单。
“第一次心理治疗可能会比较困难,会触及一些你不想面对的东西,但这是康复路上非常重要的一步。”
许医生的目光带着鼓励,“你愿意尝试吗?”
林晚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仿佛重逾千斤。
心理治疗?
要对着陌生人剖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
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和抗拒。
但想到刚才在会议室崩溃的瞬间,想到那个可怕的念头……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几张纸,像接过了沉甸甸的、通往未知荆棘之路的门票。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好。”
许医生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今天先这样。
药单我己经开好,首接去药房取。
记住,药物起效需要时间,通常2-4周,期间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比如口干、恶心、头晕或者短期内的焦虑加重,都是正常的,如果难以忍受或者出现严重的副作用,随时联系我。
最重要的是:按时按量服药,绝对不要自行停药。”
她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另外,如果那种‘太累了’的想法变得非常强烈,甚至有了具体的计划,或者你觉得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立刻拨打急救电话或者来医院急诊,明白吗?”
林晚再次点头。
“还有,” 许医生最后补充道,目光落在林晚依旧紧握的双手上,“你做得很好。
迈出求助这一步,需要巨大的勇气。
这不是结束,是康复的开始。”
走出诊室,林晚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仗,浑身虚脱,但心头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手里紧紧攥着药单和那几张推荐治疗师的名单,指尖冰凉。
陈晨立刻迎了上来,满脸紧张:“怎么样?
医生怎么说?”
林晚看着闺蜜焦急的脸,张了张嘴,那个冰冷的专业名词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只是把药单递给陈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开了药。
还要……看心理医生。”
陈晨接过药单,看了一眼上面陌生的药名和剂量,眼圈又红了,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紧紧挽住林晚的胳膊,声音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哽咽:“好好好!
咱们先去拿药!
心理医生……咱们慢慢找,我陪你!
走,晚晚,咱们回家!”
穿过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走向药房的路上,林晚低着头,努力把自己缩进陈晨的庇护里。
就在她们快要走到药房窗口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旁边的电梯口走了出来,正低头看着手机。
林晚的脚步猛地顿住。
是沈聿。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巧合?
还是……他看到了什么?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跑。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晨的手臂,把头埋得更低,祈祷他没有看见自己。
沈聿似乎也看到了她们。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陈晨,最终落在了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的林晚身上。
他的脚步也停顿了一下,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辨别的情绪——是惊讶?
了然?
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像上次在会议室那样走近,也没有出声打招呼。
只是在原地停留了那么一两秒,目光在林晚紧握的药单和陈晨担忧的脸上短暂停留,然后,极其自然地、平静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看到了两个陌生人。
他继续走向另一个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医院的人流中。
没有探究,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可正是这种刻意的、平静的“视而不见”,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晚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他看到了!
他一定猜到了!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刚刚在诊室里获得的那一丝微弱的松动瞬间被冻结、碾碎。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暴露在沈聿那双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之下。
“晚晚?
怎么了?”
陈晨察觉到她的僵硬和颤抖,紧张地问。
“没……没什么。”
林晚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带着哭腔,“快……快拿药……我想回家……”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所有可能认识她的人,逃离沈聿那无声的目光,逃回那个只有灰烬的、安全的黑暗角落。
康复的路,在踏出诊室门槛的这一刻,似乎又变得无比漫长而崎岖。
而那个男人的目光,像一道冰冷的影子,无声地投射在她刚刚开始、却己布满荆棘的求生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