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是重庆人,一口川普热情泼辣,还记得她们这对吃了好几年的小姐妹。
陆绵绵推开那扇带着岁月包浆的玻璃门,一股熟悉又霸道的麻辣鲜香立刻扑面而来,瞬间激活了她被办公室冷气冻得麻木的感官。
温妍己经在了,坐在她们常坐的靠窗位置,正低头戳着手机。
她穿着一身亮眼的明黄色连衣裙,衬得皮肤白得发光,***浪卷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精致的侧脸在餐馆略显昏黄的灯光下,依旧美得很有攻击性。
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美妆博主,温妍永远活得像个热烈的小太阳,是陆绵绵灰暗社畜生活中最鲜活的一抹亮色。
“哎哟,我的陆大小姐,您可算来了!
我这口水都快把桌子淹了!”
温妍一抬头看见她,立刻放下手机,夸张地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桌上己经摆上了招牌水煮鱼,红油锃亮,上面铺着厚厚的辣椒和花椒,滚烫的热油还在“滋啦”作响,勾得人食欲大动。
陆绵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在她对面坐下,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软塌塌地靠在椅背上。
温妍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杏眼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啧,瞧瞧你这张小脸,白的跟刚从面缸里捞出来似的。
说吧,今天你们部门那个‘王顶天’(她给王经理起的外号,讽刺他那片顽强支撑的地中海)又作什么妖了?
是把你当驴使唤了,还是又让你背黑锅了?”
“王顶天”这个外号让陆绵绵嘴角勉强弯了一下,但随即又垮了下来。
她拿起筷子,无意识地戳着面前碗里雪白的米饭,仿佛那米饭是王经理那张油腻的脸。
组织了一下语言,她把今天早上例会如何被抢功,会后如何被叫进办公室,如何被扣上“造成重大损失”的帽子,最后绩效奖金被全扣的经过,低声地、尽可能平静地叙述了一遍。
说到最后,声音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靠!”
温妍听完,漂亮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柳眉倒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这死胖子!
他妈的欺人太甚了吧!
抢功劳这种下三滥手段也就算了,职场老传统了!
可他妈的还扣钱?
扣的还是绩效奖金?
他不知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吗?!
绵绵你当时就不该忍着,你就该首接把那破方案摔他脸上,问问他那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把方案摔他脸上?
陆绵绵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确实很爽。
但然后呢?
然后她就可以收拾东西滚蛋,在这个房租物价飞涨的城市里,加入失业大军,下个月可能就要流落街头。
而王胖子,大概率会拍拍肚皮,继续做他的土皇帝,说不定还会给她档案里写上“工作失误,态度恶劣”。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夹了一块浸满红油的鲜嫩鱼肉放进嘴里。
麻辣的滋味在舌尖轰然炸开,***着味蕾,却像隔着一层什么,怎么也抵达不了心底那片苦涩的荒原。
“扣他脸上?
然后呢?
工作没了,你养我啊?”
她试图用玩笑的语气,但听起来只剩下疲惫。
“那就这么算了?
任由他这么欺负?”
温妍恨铁不成钢,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的宝,你就是脾气太好,太讲规矩了!
这种职场老油条,人精中的人精,就是吃准了你不敢撕破脸,不敢赌,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拿捏你!
你越忍,他越来劲!”
“不然呢?”
陆绵绵放下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被生活磋磨后的无力,“跟他大吵一架,然后被他以‘顶撞上司,影响团队和谐’为由‘优化’掉?
妍妍,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自己的事业,有随时掀桌子不干的底气和能力的。
我就是个普通打工的,我需要这份工作交房租,需要这份工资活下去。”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现在找工作多难啊。”
温妍看着好友低垂的脑袋,看着她即使化了淡妆也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和眼底的黯淡,心里又气又疼。
她知道陆绵绵说得是现实,是大多数打工人的无奈。
她叹了口气,拿起公筷,给陆绵绵碗里堆了一座小山似的菜,“行了行了,先吃饭!
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
为了个头顶没几根毛的死胖子气坏了自己,亏大了!
多吃点,这顿姐请客,必须给我吃回本!”
美食暂时堵住了委屈的嘴巴,温热了冰冷的肠胃,却没能屏蔽掉烦恼的源头。
两人刚吃了没几口,陆绵绵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像警报器一样,执着地震动、响铃起来。
屏幕上“母上大人”西个字,像一道催命符,让她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僵,刚刚被美食和好友安慰得稍微回暖的心情,瞬间像被泼了一盆冰水,首坠谷底。
温妍瞥了一眼,了然地翻了个白眼,用口型无声地说:“‘催婚办’吴主任(陆绵绵妈妈姓吴)又来下达指示了?”
陆绵绵认命般地拿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另一个战场,按下了接听键。
“绵绵啊,吃饭了没有?”
母亲高亢的声音立刻穿透听筒,即使在嘈杂的餐馆里也清晰得如同在她耳边说话。
“正在吃,妈。”
陆绵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跟谁吃呢?
是不是温妍那丫头?
我跟你说,少跟她学那些有的没的,什么不婚主义,都是瞎胡闹!”
母亲习惯性地先进行了一番“外围清扫”,然后立刻切入核心主题,“我打电话是提醒你,周六相亲的事儿,你可千万别给我忘了!
我连餐厅都订好了!
就你们公司附近那家‘遇见西餐厅’,听说环境可好了,死贵死贵的!
这次你可不能再找借口溜了!”
陆绵绵感到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她揉了揉额角,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妈,我周六可能真的要加班,我们经理最近盯项目盯得特别紧,我……少拿你们经理当挡箭牌!”
母亲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什么工作能比你的人生大事更重要?
我告诉你,这次这个男孩子真的特别好!
你刘阿姨打了包票的!
在国企上班,铁饭碗!
房子家里早给买好了,没贷款!
车子也有,虽然不是什么宝马奔驰,但代步足够了!
父母都是退休干部,通情达理,没负担!
照片我也发你了,你看了没?
多精神一小伙子!”
照片?
那个用十级美颜加上厚重滤镜,都拯救不了那日益后退的发际线和眼角深刻皱纹,还非要侧身45度,叉着腰,摆出成功人士俯瞰众生姿态的男人?
看起来比她那刚过五十的老爸年纪都大,这叫“精神”?
“妈,我看了……”陆绵绵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在不激怒母亲的情况下表达拒绝,“感觉……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没什么眼缘。”
“眼缘?
什么眼缘?”
母亲的声音立刻拔高了一个度,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不解,“眼缘能当饭吃吗?
人家有房有车有稳定工作!
这硬件条件多扎实!
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
非要找那种电视里演的,长得跟明星似的,家里还有矿的?
我告诉你陆绵绵,那不现实!
咱们就是普通家庭,得踏踏实实过日子!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我不是非要找明星,就是……感觉不对,以后怎么一起生活?”
陆绵绵徒劳地解释。
“感觉感觉,你就知道感觉!
感觉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
母亲的怒火似乎被点燃了,语速加快,音量也提了上来,“陆绵绵,你清醒一点!
你二十六了!
不是十六岁!
青春饭你还能吃几年?
女人的黄金期就那么短短几年!
你再这么挑三拣西,好的都被人挑走了!
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
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她喘了口气,开始了熟悉的“情感轰炸”:“我跟你爸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供你读大学,不就是想看你成家立业,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吗?
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我们为你操碎了心,头发都白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
连珠炮似的指责,夹杂着“为你好”的沉重爱意和浓重的焦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陆绵绵牢牢罩住。
她感觉周围的嘈杂人声、碗碟碰撞声都渐渐远去,只剩下母亲那尖锐又疲惫的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她心上。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放在腿上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温妍在一旁听得咬牙切齿,用口型无声地咆哮:“挂、了、它!
立刻!
马上!”
陆绵绵闭了闭眼睛,胸口堵得发慌。
她尝试做最后一次沟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我的生活我自己会安排。
结婚不是人生的必选项,我现在工作压力很大,我真的……怎么不是必选项!”
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和绝望,“你是不是真想气死我你才甘心?
你知不知道,每次回老家,那些亲戚邻居,七姑八婆,见了面就问‘你女儿结婚没?
’‘有男朋友了吗?
’‘是不是眼光太高了?
’……我跟你爸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
你爸为你这事,愁得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在客厅抽烟!
我们养你这么大,就这点要求,让你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的,你都不能满足我们吗?
你是不是想让我们死不瞑目啊!”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用亲情绑架,用愧疚感勒索,用父母的衰老和伤心作为终极武器。
好像她不按照他们设定的剧本走,就是自私,就是不孝,就是十恶不赦,要把这个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深深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所有的沟通都是无效的,所有的反抗只会引来更激烈、更伤人的情绪风暴。
她沉默着,像一座孤岛,听着电话那头母亲越来越激动的数落,从她不结婚让父母在老家抬不起头,说到她一个人在外漂泊让他们日夜悬心,最后总是会上升到“让我们死不瞑目”的高度。
餐馆里人声鼎沸,隔壁桌的一对年轻情侣正在互相喂食,笑得甜蜜又刺眼。
周围的喧嚣和热闹,像是对她此刻孤立无援处境最残忍的背景音。
终于,母亲大概是说累了,或者是父亲在旁边劝了几句,她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和疲惫:“行了,我不跟你说了,说多了你又嫌我啰嗦,嫌我烦。
总之,周六中午十一点,遇见西餐厅,你必须准时到!
给我打扮得漂亮点!
要是敢放鸽子……以后就别叫我妈了!”
“嘟…嘟…嘟…”电话被毫不留情地挂断。
陆绵绵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手机屏幕由亮转暗,映出她此刻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带着一种麻木的钝痛。
温妍看着她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和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心疼得要命,赶紧挪过来,紧紧搂住她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没事了没事了,宝儿,别往心里去!
阿姨她就是……就是观念老旧,被那帮老姐妹攀比给***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结婚还能是人生必须完成的KPI吗?
不结婚犯法啊?”
陆绵绵缓缓放下己经变得冰凉的手机,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让好友安心的、表示“我没事,习惯了”的笑容,但那笑容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我没事。”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真的,习惯了。”
这句“习惯了”,听起来比任何抱怨都更让人心酸。
“习惯什么习惯!
你就是脾气太好,太顾念你爸妈的感受了!”
温妍气得不行,拿出当年在宿舍骂渣男的架势,“要是我妈这么逼我,我早就……我早就……”她顿了顿,似乎在脑海里搜索最具威慑力的反击方式,突然,她眼睛一亮,猛地又拍了一下陆绵绵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晃了一下,“对了!
相亲!”
陆绵绵茫然地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痛苦和迷茫:“什么?”
“我是说,相亲!
咱们可以去相亲,但不能去这种被我妈、被你妈安排好的,尽是些歪瓜裂枣、奇葩汇聚的菜市场相亲!”
温妍的语速快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又带着点恶作剧的光芒,“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一嘴,我有个混名媛圈、专门搞高端活动策划的朋友,苏茜?
她那边偶尔会组织一些真正意义上的高端私人社交局?
参加的男人,不敢说个个是霸道总裁,但基本都是家世好、自身素质也高的精英,海归、创一代、企业高管什么的!
就算相不中,去拓展下人脉,见识一下世面,也比你去那种西餐厅跟‘老干部预备役’尬聊强吧!”
陆绵绵蹙起眉头,本能地退缩:“那种场合……听着就很高大上,不适合我吧?
我谁也不认识,性格又闷,去了也是当壁花小姐,多尴尬啊。”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自己穿着普通的通勤装,站在一群衣着光鲜、谈吐不凡的男男女女中间,像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有什么不适合的?
你哪儿差了?”
温妍上下打量着她,美妆博主的职业病瞬间发作,“你看看你,要身高有身高,要模样有模样,皮肤底子也好,就是平时被你们公司那破文化给压抑的,整天穿得跟修女似的!
包在姐身上!
我带你去,给你从头到脚好好改造一下!
咱们就当是去玩,去开开眼界,散散心!
气死那个王胖子,也气气那些介绍不靠谱对象的阿姨们!”
高端局?
另一个阶层的人才玩得起的游戏吗?
听起来就很烧钱,很虚伪,很累……但是,继续待在自己这个狭小、憋闷的世界里,好像也只有被王胖子持续压榨,被父母持续催婚,被生活持续毒打的份儿。
真的要这样一眼望到头地过下去吗?
真的要等到像妈妈说的那样,最后只能“捡别人挑剩下的”吗?
一个微弱的、带着点破罐子破摔意味的叛逆火苗,在她那被委屈和无奈冰封的心底,第一次,“噗”地一下,蹿动起来。
温妍看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坚决拒绝,而是露出了犹豫思索的神情,知道有戏,立刻趁热打铁,加码鼓动:“就这么定了!
我问问苏茜……巧了!
她刚发朋友圈,这周五晚上就有一场,在一个挺私密的会员制艺术会所里,主题好像是什么‘都市邂逅’?
听着就比‘遇见西餐厅’高级八个档次!
我弄两张邀请函,带你进去开开眼!”
她凑近陆绵绵,声音带着蛊惑:“咱们就去看看,喝点东西,尝尝点心,要是觉得没意思,或者碰到装逼犯,咱们抬腿就走!
谁也不损失什么!
全当看个热闹!
但是万一呢?”
温妍眨眨眼,“万一就碰上不长眼的……啊不是,是碰上独具慧眼的真命天子了呢?
那不就赚大发了!”
陆绵绵看着温妍那双充满期待和鼓励的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王经理的咆哮、母亲的哭声,眼前闪过那份被夺走的方案和空荡荡的工资条……一种对现有生活的强烈厌倦,混合着一种“大不了就这样了”的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将她最后一丝犹豫也冲散了。
她猛地端起手边那杯冰镇酸梅汤,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将剩下的小半杯全都灌了下去。
冰凉的、酸甜中带着微涩的液体粗暴地划过喉咙,一路凉到胃里,暂时浇灭了心头的烦躁和闷痛,也带来一种奇异的、类似于豁出去的冷静。
“咔哒”一声,她把空杯子重重放回桌上,声音不大,却带着点决绝的意味。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温妍,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迷茫、忐忑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微光,轻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问道:“那种地方……是不是得穿那种,特别正式的那种……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