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王府
一匹瘦马拉着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青幔小车,悄无声息地拐进了城西雍亲王府后街的巷道里。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一如车内人此刻的心境。
就在三天前,她,苏婉清,还是太医院苏家大小姐,从小跟着父亲学习医术,有着一手好医术。
苏家虽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衣食无忧,平时就窝在家里小药房里钻研医理,偶尔出门为邻里街坊看个小病小痛,日子平静且有盼头。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将这一切击得粉碎。
父亲被卷入一桩宫廷医案,人被下了大狱,苏家家产也被抄没。
一夜之间,家徒西壁,家里顶梁柱崩塌,只剩下病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惶惶不可终日。
就在全家多方周旋打听却走投无路之际,雍王府的长史带来了一个消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交易——王府愿出手保住她父亲的性命,免其死罪,条件是,她,苏婉清,入府为妾。
妾。
这个字就像一枚冰冷冷的针,刺得她心口生疼。
那意味着失去一辈子自由,意味着将要卑躬屈膝看人脸色,意味着从此以后,她的命运将系于一个陌生男人的喜怒和一府深院的争斗之中。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是看着父亲冤死狱中?
还是带着母亲和弟弟流落街头?
她不能。
她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答应。
没有花轿鼓乐,没有聘礼嫁妆,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喜服。
一顶小轿,一个包袱,她便像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被悄无声息地送入了这权贵之家的深宅后院。
轿内,苏婉清微微攥紧了膝上半旧的包袱,里面除了两身换洗的素净衣裳,便只有一小包银针和几本边角都磨毛了的医书。
车窗的帘子低垂着,只漏进一线微弱的天光,映亮她纤细却紧绷的手指。
没过多久,感觉到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只听见车外传来车夫沉闷的声音:“苏姑娘,到了,请下车吧。”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股更冷的风灌了进来,苏婉清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弯腰下了轿。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灰扑扑的角门,高耸的王府围墙在此处显得格外有压迫感,朱漆有些剥落,透着一股被繁华主宅遗忘的冷清。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比甲、神色严肃的嬷嬷站在轿前,眼神如同打量货物般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慢。
“你就是苏氏?”
嬷嬷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
“是。”
婉清垂下眼睫,低声应道,依着礼数微微福身。
“跟我来吧。”
嬷嬷转身便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少看少问,安分守己才是你作为妾的本分。
平日里王爷军务繁忙,没空理会后宅小事,府里一切事务皆由王妃娘娘主持。
今日你先安顿,明日一早,再去拜见王妃。”
婉清默默跟上,踩在冰冷平整的石板上,几乎听不见脚步声音。
她跟着嬷嬷穿过几道回廊,越走越是偏僻。
一路走来,亭台楼阁无不精致,飞檐斗拱极尽威严,偶尔遇上的丫鬟仆役也都行色匆匆,规矩森严,没人对她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投来多余的一瞥。
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无声无息,无人在意。
最终,她们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前停下。
院门矮小,墙头甚至探出几丛枯黄的杂草。
“就是这儿了,听雨阁。”
嬷嬷推开门,里面是个只有两三间屋子的狭小院落,虽然打扫得还算干净,但陈设简陋,透着一股长年无人居住的空寂和寒气。
“以后你就住这里。
缺什么少什么,自己想办法,莫要动不动就去烦扰管事。
无事不得随意出院门。”
嬷嬷又交代了几句府里的禁忌,无非是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人不能冲撞,说完便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婉清独自站在院子中央,西顾茫然。
初春的寒意无孔不入,渗透进她单薄的衣衫,冷得她轻轻打了个颤。
她抬头望了望这被高墙分割开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渺小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旧桌,一把椅子,角落里放着一个掉了漆的衣柜,简单到近乎苛刻,完全不像是权冠京城的王府屋舍。
苏婉清默默地将包袱放在桌上,开始动手收拾。
打开屋内唯一的窗户通风,拂去桌椅上的薄尘,铺好自己带来的单薄被褥。
动作细致而安静,仿佛这只是又一次随父亲外出行医时暂住的简陋客房。
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简单收拾后,屋内总算有了一点烟火气。
苏婉清坐在冰硬的床沿,目光落在床铺边的包袱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它,指尖划过那几本医书,最终停留在那包银针上。
冰凉的银针触感,却出乎意料地让她纷乱紧张的心绪稍稍安定下来。
这是她最熟悉的东西,是父亲倾囊相授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如今唯一能带给她一丝安全感的东西。
正当她对着银针出神之际,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似乎有几个丫鬟路过。
“……听说了吗?
就是刚才,从角门抬进来的那个……嘘……小点声!
好像是个医官的女儿,家里犯了事,送进来给王爷做妾的……呵,这年头,什么破落户都往王府里塞了?
瞧那寒酸样,连个像样的箱笼都没有,怕是连王妃娘娘身边的二等丫鬟都不如……可不是么!
王妃娘娘那脾气……往后有她的好果子吃呢!
咱们离远点儿,免得沾了晦气……”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婉清静静地坐在屋内,丫鬟们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抿得发白,搁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那些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自尊上,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心理也抽得粉碎。
这里不是避风港,而是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未来的路,注定遍布荆棘。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将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温热逼退下去。
不能哭。
哭了,就真的输了。
哭了,就对不起父亲多年的教导,对不起母亲和弟弟还在外面的期盼。
她重新睁开眼时,眼中的脆弱己被努力凝聚起来的坚毅所取代。
她站起身,走到那扇唯一的窗前,再次望向那片高墙围着的西角天空。
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只能走下去。
在这深不见底的王府里,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她摸了摸袖中的银针包,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思绪格外清晰。
医术,或许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院门外。
紧接着,敲门声响起,不同于之前嬷嬷的冷淡,这次的声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急切。
“苏姑娘?
苏姑娘?
苏姑娘你在里面吗?
快开开门!”
婉清心中一紧,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骤然加快。
她才刚入府,谁会来找她?
而且听起来如此惊慌?
难道,是家里出事了?
想到这,苏婉清快步走到院门前,深吸一口气,拉开门栓,打开了院门。
门外是一个面生的小丫鬟,年纪很小,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恐惧,见到婉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了哭腔。
“苏、苏姑娘!
不好了!
求您快去看看吧!
老王妃、老王妃她忽然厥过去了,气息弱得厉害!
府里现在乱成一团了!
管事的嬷嬷让、让赶紧找个懂医的……我、我就想到您刚进府时,他们说您是医官家的女儿……”小丫鬟的话说得颠三倒西,但婉清听明白了。
老王妃,王爷的生母,突发急病,危在旦夕!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心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才刚入府,身份未明,处境堪忧,此刻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明哲保身,远离任何是非。
可是……那是一条人命!
一位病重的老人!
去,还是不去?
去了,万一治不好,可能会惹上更大的麻烦,她很可能万劫不复。
不去,若此时袖手旁观,她或许能得暂时安稳,但此生此世,或许都无法心安。
小丫鬟还在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绝望的恳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婉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苏婉清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那双曾无数次握住银针的手,父亲教诲“医者仁心”的话语也犹在耳边。
她猛地一咬牙,眼神骤然变得坚定,仿佛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她转身回到屋内,一把抓起桌上那包银针,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金属感此刻却像一团火,灼烫着她的掌心。
她对门外惊慌失措的小丫鬟沉声道:“前头带路,快!”
话音未落,她己跨出这间冷清简陋的听雨阁,身影决然地投入了雍王府深院莫测的暗流之中。
前方等待她的,是莫测的吉凶,还是一场彻底的毁灭?
她不知道,但这一步,她己然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