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截肢出院那天，五岁的儿子在家中撒泼打滚，死活不肯来见我。我安静地坐在轮椅上，
从清晨等到下午。直到秦朔的手机听筒里，传来儿子奶声奶气的抱怨。我不去我不去！
一个残缺的赝品，怎么当我的妈妈！秦朔举着手机的动作一顿。我却平静地笑了。是啊，
在他们父子俩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赝品而已。从前我还会为此伤心不已。如今想来，
其实也没什么必要。不来就不来吧。我摇着轮椅往外走。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1出了医院，我和秦朔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儿子秦焰并不知道，从今天起，
我就会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原本我打算，再和秦焰见上最后一面。可既然他不肯来，
那也没什么可以强求的。我摸了摸空荡荡的左裤腿。毕竟，强求的后果，我已经见识过了。
秦朔沉默了一路，此时难得开口，问我有什么打算。我笑了笑：这就不用你担心了吧？
他脸色一沉。若在以往，我总会绞尽脑汁去琢磨他每个表情下的情绪。现在，
我却只是视若无睹地别开眼。他的心情，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从鬼门关走了一回，很多东西，
我都不想再执着了。比如秦焰。比如他。拒绝秦朔送我回去的要求，我独自叫了一辆网约车。
经过十字路口，我们这对曾经的夫妻，终于彻底分道扬镳。夕阳西下。
我看着车窗外的广告大屏，忽然切出一张熟悉甜美的脸庞。那是一段家庭采访。视频中，
当红女星季茵挽着一对中年夫妇，笑得幸福而灿烂。这一家三口身后的背景，
则是我住了二十四年的家。不。从养父母找回真千金季茵那天起。那里，便不再是我的家了。
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养父母只需要他们的亲生女儿。
秦朔一颗心只放得下一个青梅竹马。儿子秦焰，也更希望漂亮的大明星去做他的妈妈。
至于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又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呢。2我买了一张前往青城的高铁票。
养父母让我离开纪家时告诉我，他们是在青城捡到的我。我想，或许那里就是我的家乡。
我虽然断了腿，也没有工作。好在曾经当过二十来年的纪家大小姐，
后来又嫁给了秦朔这个天才导演。总归是不缺钱的。用积蓄在青城山脚买下一座小院子，
便算在这里定了居。街坊邻居对我这个年纪轻轻就断了腿的女人都很友善。
每次我坐着轮椅出门买菜，摊主们总会主动给我加些份量。时间久了，
我发现自己总能在菜市场碰到一个小姑娘。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蹲在路边，
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子。你说盼弟？相熟的摊主说起她也有些唏嘘。
她本来就是被收养的，上个月她爸妈终于生了一个亲生儿子，偷偷就搬走了，
哪里还管这个养女的死活？饭没得吃，衣没得穿，到了上学的年纪，
现在还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可怜哦！看着女孩乌黑而无辜的眼睛，我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
仿佛看到被赶出纪家的自己。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情。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离开，
而是朝她招了招手。盼弟就这么跟着我回了家。3我叫纪满，今年二十七岁。
我向小女孩自我介绍。你可以叫我阿姨，也可以叫我姐姐，什么都可以——话没说完，
盼弟便轻轻叫了一声：妈妈。我闻声一顿。叫您妈妈，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中，透露出浓浓的对母爱的渴望。让我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你愿意……要一个残疾的妈妈吗？她认真地看着我：愿意！清脆响亮的童声，
似乎有镇痛的奇效。让我心头的伤口也开始愈合。好，我轻轻点头，那从此以后，
我们俩就相依为命了。办完收养手续后，我第一时间便带小女孩去改了名。从此以后，
你不再是为了别人而存在的盼弟。你叫昭昭，昭昭若日月之明的昭昭。
昭昭似懂非懂：这是一个好名字吗？我握着她的手：这是属于你的名字。
多了一个孩子要养，我的生活陡然忙碌起来。教她生活常识，替她置办新衣。
又研究了不少政策，把她顺利送进了一所小学。为难的事也有不少。截肢之后，
我一直在经受幻肢疼痛的折磨。精神上同样心灰意冷，失去了要站起来的念头。
可昭昭的学校实在太远，我又不放心年仅六岁的她独自坐车上学。为了可以开车接送昭昭，
搬来青城的第三个月，我终于联系了义体公司，给自己定了一副假肢。
和假肢磨合起来并不容易。更别提还有漫长的康复训练要坚持。
昭昭每天放学回来便给我加油打气，陪我练习站立行走。小小的人儿，却如同我的拐杖一般，
说什么都要扶着我。有她陪伴，我忽然觉得，重新站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三个月后，
我终于可以摆脱轮椅了。我挑了个日子，带着昭昭去挑了一辆她喜欢的新车。
又将临街的铺面修了修，开了一家茶馆。青城山是个旅游景点，游人如织。昭昭上学的时候，
我便在店里守着，茶馆挣得不多，但也能勉强糊口。
周围街坊知道我们这对半路母女相依为命，大多好心照拂。于是我们的生活，
也逐渐走上了正轨。听说，生活是有形状的。有了昭昭，我只觉得，度过的每一天，
都比昨天更加具体。也更充满希望。4昭昭一向乖巧懂事。只要在我身边，
便叽叽喳喳得像一只小鸟。可五年级开学之后，她却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我只当她是逐渐长大，进入了青春期。性子有些变化，倒也正常。想着总要给她些空间，
我什么都没问。昭昭却像是憋着什么气似的，某天晚餐餐桌上，无缘无故便丢了碗筷。
我愕然地看着她边抹眼泪边跑进房间里。难道是早恋了？可这才五年级呀。我心头沉重，
一边盘算怎么跟她好好聊一聊，一边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她的房间。
却见她眼眶通红地坐在电脑前。屏幕里，赫然是我曾经捧花在舞台上谢幕的报道和照片。
妈妈，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她哭着说：在遇到我之前，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根本不知道。原来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幼年被养父母抛弃的经历，
让昭昭养成了敏感多疑的性子。难免胡思乱想，又不敢向我求证。这才压力越来越大，
直到今晚的爆发。如今的互联网发达，只要一搜，就能找到曾经的我留下的痕迹。
既然昭昭已经发现了，那我也没必要隐瞒。我揽住她的肩膀，替她擦干眼泪，叹了口气。
我曾经，是个芭蕾舞演员。昭昭一愣，下意识看向我的残肢。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舞蹈演员，只会将双腿看得比命更重要。还有，我结过婚，生过一个孩子。
昭昭瞪大眼睛：你有别的孩子？嗯，和你差不多大，是个男孩儿。
怀中的女孩沉默了片刻。那……你一定很爱他们吧。嗯？昭昭满脸失落：不然，
一个出色漂亮的舞蹈演员，怎么会愿意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子呢？这回，轮到我怔住了。
我忽然想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秦朔和秦焰了。5我和秦朔的故事，
有一个不算完美的开始。初遇之时，他在酒店兼职，为我泊车。我却对他一见钟情。那时，
我还是纪家的掌上明珠，北城舞团最年轻的芭蕾舞首席。
他却只是一个刚毕业不久、连生计都成问题的导演系学生。我并不在意彼此间的云泥之别，
反倒一心一意，对他死缠烂打。为他牵线安排工作，组局介绍人脉。甚至动用纪家的资源，
拉来投资，只为能够让他能安心创作拍戏。我想，我大概是打动了他的。否则，
他也不会在自己执导的第一部电影拿奖之后，拿着奖杯向我求婚。不是没有人告诉我，
秦朔娶我，只是为了攀附豪门。但这种言论，我从来不信。我只信秦朔。哪怕后来季茵出现，
只要秦朔一句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也能够擦掉眼泪，捂住耳朵，
不顾流言蜚语继续向前走。至于秦焰。这个倾注了我所有心血的孩子，
出现在我生活最幸福的时候。那时，我有疼爱我的父母，有深爱的丈夫，和前途无量的工作。
哪怕这个孩子的出现在我的预料之外，我还是坚持将他生了下来。秦焰满月宴那天，
曾经教导我的舞蹈老师来见我。我邀请她入场，可她却只放下礼物，便不肯再留。离开前，
她看着我摇头：如果不是这个孩子，今年舞团中前往莫斯科参加国际芭蕾舞比赛的人，
应该是你。比赛四年一届，纪满，你为这个孩子牺牲太多太多。
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会后悔。那时我太过年轻，并不了解老师这段劝诫的重量。
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平衡家庭与事业。偏偏却事与愿违。
秦朔那时已经是国内有名的新锐导演，整天忙于工作。我担心保姆照顾不周，
几乎事事亲力亲为。日日被家庭琐事牵绊，年复一年，
在舞蹈专业上的进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直到秦焰五岁生日那天。
为了保护跑到马路上玩耍的他。我的左腿被卡车碾过，不得不截肢保命。我再也跳不了舞了。
儿时关于舞蹈的梦想，后来在事业上获得的荣光。都在那一天，彻底破碎。6我将这段过往，
简单地说给了昭昭听。昭昭一直是个心软的好孩子，当即趴到我腿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奇怪地问：怎么瞒着你你要哭，告诉你之后，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女孩一个劲地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呜呜……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哭笑不得，摸了摸她的头发。
昭昭刚刚说，我一定很爱他们。或许从前的确如此。但现在，对妈妈而言，
你才是上天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昭昭猛地抬头，扑到我怀里。没了芥蒂，
我和昭昭之间，又恢复了从前亲密的状态。转眼间，昭昭便小学毕业，考上了重点中学。
小升初的暑假，我带着昭昭外出旅游了一圈。等回到青城山下，昭昭便自告奋勇，
要帮我去茶馆看店。我乐得清闲，躺在家里打游戏。可没过多久，昭昭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生。妈，有个客人在店里磕伤了膝盖！男生一瘸一拐，目光闪躲。
昭昭翻箱倒柜找出药箱往我面前一丢，便急匆匆又跑去了店里。冒冒失失的。我叹了一口气，
撸起袖子，给男生上药。男生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我来旅游好几天，怎么你们店才开门？
哦，我头也不抬，前段时间我女儿考上重点中学，我就带她出去玩了一圈。
男生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成绩也很好，也上了重点中学。我又哦了一声。男生一滞，
忽然一把将我的手打开，声音也莫名带出了哭腔。我讨厌你！不用你帮我上药！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我心平气和地放下镊子和棉球。好，那我就不管你了，
秦焰。7秦焰表情一僵。我以为……你没有认出我。
我淡淡道：你长得和小时候很像。记忆中，他还是那副小不点的样子。
如今身高却快赶上我了。你，既然认出了我，他咬咬唇，
为什么……都不关心我过得怎么样？我扫了他一眼。衣着昂贵，面色红润。四肢发达，
头脑简单。因为，一看你就过得很好。好一会儿，秦焰才勾了勾嘴角，
忸忸怩怩地说：那，那你继续帮我上药吧。不，我拒绝，我说过，我不会管你了。
秦焰的笑容凝固了。时间真是奇妙。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割舍不掉的亲生骨肉，
此刻坐在我面前，我也能毫无波澜地面对。甚至，觉得有些厌烦。我又想起秦焰的小时候。
自打他生下来，我便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或许是我的管教太过严厉，
秦焰慢慢知事之后，反而不喜欢和我亲近。我想尽办法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仍旧无济于事。
有一天，他从幼儿园放学回来，便一直哭个不停，问我赝品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赝品，
就是假货。那妈妈，你是假货吗？我想我这辈子都会记得那一瞬间，
浑身上下如坠冰窟的感受。薇薇的爸爸说，外公外婆弄丢了女儿，才把你这个赝品捡去养，
后来茵茵阿姨回家了，他们就不要你了。他又哭又闹，将手里的积木往我身上砸。
妈妈是骗子！是假货！我不要当假货的孩子！我要茵茵阿姨做我的妈妈！越亲近的人，
扎过来的刀子就越痛。一颗颗小小的积木，像是最沉重的石头，把我溺进无边的深海中。
让我根本无法呼吸。秦朔得知后，并没有安慰我。而是对我说，那是童言无忌。多大的人了，
跟自己的亲生儿子计较什么。所以，我想开了。我不再计较了。只要他们，都离我远远的。
8昭昭告诉我，秦焰是哭着走的。活该！早知道，我非往他的茶里加两勺盐不可！
得知了秦焰就是那个害我断腿的儿子后，昭昭便对他充满了敌意。隔壁嬢嬢说，
他前两天就跑来咱们茶馆门口转悠了，贼眉鼠眼，一看就居心不良！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凭良心讲，秦焰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生。五官精致，根本不至于到贼眉鼠眼的地步。
但昭昭这么说，我便也跟着点了点头。也没有告诉她——其实，秦焰是被吓跑的。
在他愤怒地对我说别的同学都有妈妈陪伴，为什么我要狠心抛弃他的时候。我当着他的面，
把裙子下的假肢拧了下来。或许画面太过冲击。他瞬间呆住。然后手脚发抖，步步后退，
被吓得夺门而出。我毫不意外。哪怕过了这么久，
秦焰心中还是没有接受他有一个残疾的母亲。那又何必来我面前装什么母子情深。
我不知道秦焰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但我想，
在察觉到我的态度后，他就不应该再来了。然而，茶馆隔天开门，秦焰又出现在了门口。
这回。他身边还多出了另一个男人。我没有预料到，我会在这样普通的一天和秦朔再见。
我抬头打量着他。挺拔修长，衣着考究，岁月似乎并没有在秦朔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