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命,我来护。他的运,我来担。纵使身化飞灰,魂堕九幽,此人,亦不容天道伤损分毫。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阿九的念头纯粹而坚定,如同淬炼了千载的寒铁,
斩断了所有彷徨与怯懦。1剧烈的轰鸣几乎要震碎耳膜。碎石与木屑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砸在残破的护身罡气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狭窄的山道间,
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和泥土的腥味,
以及……那一缕独属于周子珩的、带着不祥终焉意味的“铁锈”煞气,
此刻已浓烈到令人作呕。“世子!小心左侧!”护卫声嘶力竭的呐喊被一道恐怖的刀光斩断。
周子珩手持长剑,剑身已被粘稠的血液染红,他呼吸粗重,锦袍多处破裂,
露出底下翻卷的伤口。他俊朗的脸上此刻尽是血污与狼藉,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带着不屈的悍勇。数十名蒙面刺客如同鬼魅般从山林阴影中扑出,手段狠辣,招式刁钻,
目标明确——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永远留在这条归京的必经之路上。这已是本月第三次刺杀,
规模远超以往,对方显然做了万全准备,甚至动用了军中禁用的破罡弩。
一支弩箭悄无声息地穿透混乱的战局,抓住周子珩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
直取他背心要害!角度之毒,时机之准,堪称绝杀。周子珩汗毛倒竖,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全身。他竭力扭转身形,却已来不及完全避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色的身影,比那索命的弩箭更快,
突兀地插入了死神与他的目标之间。是阿九。她一直安静地跟在队伍末尾,
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以至于大多数护卫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直到此刻,
她以一种超越常理的速度闪现,直面那支凝聚着死亡气息的弩箭。她没有试图格挡,
也没有闪避。她只是张开了双臂,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迎向了那支箭。不,
不是拥抱箭矢。在她周身,无形的力量轰然爆发。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水银,
光线在她身前扭曲、弯折。她脚下的地面,微尘违反常理地悬浮而起,
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半透明纹路以她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将周子珩牢牢护在身后。
那支足以洞穿金铁的破罡弩箭,在触及那片扭曲力场的瞬间,竟像是陷入了无形的泥沼,
速度骤减,箭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最终在距离她心口不到三寸的地方,
硬生生停滞下来!“阿九!”周子珩目眦欲裂,嘶声喊道。阿九没有回头。她听不见,
或者说,无暇去听。她的全部心神,都已沉入体内那片正在崩坏与重建的“世界”。
以身为祭,暂代天道!古老的咒文在灵魂深处无声吟唱。她的生命力,她的记忆,
她存在于世的痕迹,此刻都化作了燃料,投入那维系着僭越通道的火焰之中。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从灵魂深处汹涌袭来。仿佛有无数把无形的刻刀,
正在将她一点点剥离、拆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每一次跳动都挤出残存的心力,支撑着这条强行撬开天地法则缝隙的通道。
眼前的世界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流淌的、光怪陆离的线条。
她能“看”到那根连接着周子珩的、代表死劫的黑色因果线,
正在被她的力量强行扭曲、偏转。与此同时,更深的寒意从脑海深处蔓延开来。
像是有冰冷的潮水上涨,淹没她记忆的沙滩。一些温暖的、鲜活的画面,
正在迅速褪色、碎裂、消失。她记得,去年冬夜他高烧不退,死死攥着她的手,
像个孩子般呓语:“阿九……别走……” 那掌心滚烫的温度,忘了。她记得,
他第一次学会她教的保命符咒后,兴奋地在月下对她许诺:“以后我来保护你!
” 少年眼中灼灼的光彩,碎了。她记得,他后背靠近肩胛骨处,
有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旧疤,是他十岁那年为她挡下失控马车留下的……那道疤痕的形状,
模糊了。不——!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攫住了她。比身体的崩解更可怕的,
是这种无声的掠夺。她在失去他!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失去关于他的一切!通道剧烈震颤,
几乎要崩溃。那根黑色的因果线反弹般挣扎起来。不行!不能放弃!阿九猛地咬破舌尖,
尖锐的痛楚让她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的命,我来护!他的运,我来担!
这个信念如同不灭的星辰,在记忆的废墟之上灼灼燃烧,压过了所有的痛苦与恐惧。
她强行凝聚起即将溃散的心神,不顾一切地催动着残存的力量。“给我……转!
”“咔嚓——”一声微不可闻、却清晰响彻在灵魂层面的碎裂声传来。
那根代表死劫的黑色因果线,应声而断!缠绕在周子珩身上的浓重煞气,
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散去。通道完成了它的使命,轰然闭合。
“噗——”阿九再也支撑不住,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软软地向后倒去。预想中撞击地面的疼痛并未传来。
她落入了一个带着血腥味和熟悉温度的怀抱。周子珩接住了她,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她苍白如纸、气息奄奄的脸,看着她唇角不断溢出的暗红血液,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阿九!阿九!你怎么样?看着我!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阿九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
聚焦困难。她看着眼前这张沾满血污、写满焦急的俊脸。很熟悉……可,是谁?
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她努力回想,却只抓到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模糊的指令——保护他。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沾血的手指,
轻轻碰了碰他紧蹙的眉头,似乎想抚平那里的褶皱。然后,她的手无力地垂落,
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周子珩紧紧抱着怀中失去知觉的女子,
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搏和冰凉的体温,一种混合着滔天怒火、钻心蚀骨的疼,
以及深不见底恐惧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抬起头,
看向那些已被残余护卫解决的刺客尸体,眼中第一次迸发出近乎疯狂的杀意。是谁?
一次次欲置他于死地?而阿九……她究竟付出了什么,才能一次次将他从必死的绝境中拉回?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儿毫无生气的脸,一个可怕的、模糊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心底。
他抱紧了她,仿佛只要稍一松手,她就会像一缕青烟,彻底消散在这充满血腥气的山风里。
“回府!快!”他嘶哑着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找最好的大夫!
不惜一切代价,救她!”山林重归寂静,只余下满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见证着方才那场无声却惨烈的献祭。2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周子珩抱着怀里轻得吓人的身体,策马狂奔,镇北侯府的鎏金匾额在视线里越来越近,
他心底的寒意却越来越重。怀中的阿九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雪,
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他臂弯里。“开门!”他嘶哑的吼声惊起了檐上栖息的寒鸦。
侯府沉重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灯火瞬间通明,映照出无数惊慌失措的脸。周子珩无视一切,
抱着阿九径直穿过庭院,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世子!
您的伤……”老管家迎上来,看到他浑身浴血的模样,骇得声音都变了调。“让开!
”周子珩看都没看他一眼,声音冷硬如铁,“叫陈太医!立刻到暖阁!
”他小心地将阿九安置在自己卧室隔壁的暖阁床榻上,
那动作轻柔得与他方才的暴戾判若两人。锦被陷下,更显得她单薄如纸。
陈太医早已提着药箱候在一旁,见状立刻上前诊脉。周子珩就站在床边,寸步不离,
目光死死锁在阿九苍白的面容和陈太医凝重的脸上。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中衣,
黏腻冰冷,但他浑然不觉。时间在沉寂中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终于,
陈太医收回了手,眉头紧锁,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困惑。
周子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
声音因极度压抑而微微发颤:“她怎么样?”“回世子,”陈太医斟酌着词句,语气沉重,
“姑娘……脉象极为古怪。外在看似只是脱力虚弱,内里却……却似心力耗损过巨,
油尽灯枯之兆。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脉象。仿佛……仿佛她的生机,
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抽走的。”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子珩瞬间煞白的脸,
低声道:“老夫只能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稳住心脉。但能否醒来,
何时能醒……全靠姑娘自身的意志力了。”意志力……周子珩挥退了所有人,
包括忧心忡忡的管家和侍从。暖阁里只剩下他和昏迷不醒的阿九,以及摇曳的烛火,
将他挺拔却僵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异常孤独。他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伸出手,
指尖悬在阿九冰凉的脸颊上方,却不敢真的触碰。他怕一碰,她就碎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山道上的那一幕——她决绝地挡在他身前,周身空气扭曲,
弩箭凝滞,还有她倒下时,看向他的那一眼……空洞,茫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是第一次了。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心里。
以前也有过几次她受伤后变得异常沉默、眼神疏离的时候,他当时只以为是伤痛所致,
从未深想。可这次如此明显,如此彻底!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这逆转死劫的代价,
难道……就是遗忘吗?这个猜测让他通体生寒。他想起更早之前,
她看他时眼里曾有过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牵挂,那绝非仅仅是职责所在。
可如今,那光芒似乎在一次次“意外”后,逐渐黯淡了。3翌日,天刚蒙蒙亮,
周子珩便被叫到了镇北侯的书房。书房内气氛沉凝。镇北侯周凛负手立于窗前,身形魁梧,
不怒自威。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先在儿子包扎过的肩臂和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
沉声道:“伤势无碍了?”“皮外伤,劳父亲挂心。”周子珩垂首。“哼,皮外伤?
”周凛冷哼一声,声如洪钟,“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一次比一次猖狂!
当真欺我镇北侯府无人吗?!”他重重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俱是一跳,“查!
给老夫彻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我儿的命!”周子珩沉默不语。他知道,
父亲震怒的背后,是同样的担忧与后怕。发泄完怒火,周凛的语气稍稍缓和,
却带上了另一重压力:“刺客之事,为父自有主张。眼下还有一事,
林家那边……你与林尚书千金的婚期,该定下了。”该来还是来了。周子珩心头一紧。
“父亲,”他抬起头,试图争取,“眼下危机四伏,孩儿实在无心想这些儿女私情。
况且阿九她为了救我……”“正是危机四伏,才更需要林家的助力!”周凛打断他,
语气不容置疑,“林尚书是清流领袖,在朝中举足轻重。这门婚事,是两家之盟,关乎大局!
至于那个阿九……”周凛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视:“她来历不明,
身手诡异。每次你遇险,她似乎都在场。这次更是……子珩,你莫要糊涂。她待你如何,
为父并非全无察觉,但正因如此,更不能让她成为你的软肋,成为别人攻讦你的借口!
”“她不是软肋!”周子珩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哑。
他看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强压下翻腾的情绪,
低声道:“婚约之事……可否容后再议?至少等查明刺客真相……”周凛深深看了他一眼,
最终摆了摆手,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此事已定,不容更改。你好生准备便是。下去吧。
”周子珩退出书房,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巨石,沉闷得几乎无法呼吸。家族的期望,
朝堂的博弈,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紧紧缠绕。而他心底那份不容玷污、不愿放手的情愫,
却正在这网中变得岌岌可危。4回到暖阁时,阿九已经醒了。她靠坐在软枕上,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望着窗外,眼神依旧带着初醒的迷蒙,
但在那深处,周子珩清晰地看到了一丝陌生的疏离。
他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氤氲着热气的汤药,走到床边,刻意放柔了声音:“醒了?
感觉好些了吗?先把药喝了。”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下意识地伸出手,
想用手背去探探她额头的温度。阿九几乎是本能地、微不可察地向后缩了一下,
避开了他的触碰。周子珩的手僵在半空。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僵硬,
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客气地接过药碗,低声道:“多谢世子。
”世子……不是“子珩”,也不是偶尔带着无奈笑意的“周子珩”。
是疏离而恭敬的“世子”。周子珩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看着她小口喝着药,
试图找回一点往日的痕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轻声问道:“还记得我们回来时,
路上遇到的那片桃林吗?你说花开得正好,下次若得空,
想去折几支插瓶……”阿九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抬起眼,
那双曾经盛满各种情绪——嗔怪、无奈、偶尔一丝暖意的眸子,
此刻只有一片清澈的、真实的困惑。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桃林?
世子怕是记错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轻飘飘的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
扎进周子珩的心脏。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喝完药,
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礼貌的,却空洞无比的笑容。他终于确定,有什么东西,
真的不一样了。她记得他这个人,记得要留在他身边,却独独忘了,
那份支撑她一次次挡在他身前的、超越本能的情感,
以及他们之间那些曾经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点点滴滴。他强压下喉头的哽塞,接过空碗,
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无妨,许是我记混了。你……好好休息。”几乎是逃离一般,
他快步走出暖阁,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站在廊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对阴影处沉声道:“影。”一道如同鬼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单膝跪地:“主子。
”周子珩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与决绝:“两件事。一,动用所有暗线,
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查出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是。”“二,”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却更沉,“秘密寻访天下能人异士,尤其是那些精通古老禁术、知晓因果命理之人。
打听一切关于‘逆转死劫’、‘代价’、尤其是……‘记忆缺失’的传说和记载。记住,
绝密!”“属下明白。”暗卫领命,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周子珩回头,
望向暖阁那扇紧闭的房门。阿九眼中情感的褪去,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面前。
而他不知道,这道鸿沟还会加深多少,下一次,她又会忘记多少属于“他们”的痕迹。
侯府之外,街市依旧喧嚣。无人注意到,一个挑着货担的小贩,在路过侯府角门时,
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高墙,随即又汇入人流,仿佛从未停留。
5药汁的苦涩味在舌尖久久不散。阿九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一株开始落叶的梧桐。
阳光很好,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的虚弱,心口处仿佛破了一个洞,空落落的,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更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
那个被称为世子的年轻男子刚刚离开。周子珩。她记得这个名字,
记得这张俊朗却带着忧色的脸。她知道他是镇北侯世子,知道自己似乎必须留在他身边。
这是一种根植于意识底层的认知,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不需要理由。可是,为什么?
她试图追溯这念头的来源,脑海中却只有一片茫茫的白雾。雾里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影子,
一些断续的声音,却什么都抓不住。每当她用力去想,太阳穴便会传来隐隐的刺痛,
心口的空洞感也会更加明显。她记得他喂她喝药时,那双深邃眼眸里藏不住的担忧与急切。
她记得他小心翼翼避开她伤处的动作,记得他轻声问她关于“桃林”时,
那语气里微不可察的希冀。桃林……她努力回想,却一无所获。
那应该是一段属于“过去”的记忆,而她的“过去”,
仿佛被笼罩在一层厚重的、无法穿透的纱幔之后。她知道自己遗忘了很多东西,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弄丢了极其重要的物件,明知它存在过,
却连它是什么形状、何种颜色都记不起,只剩下一种磨人的怅惘。
一个穿着淡粉比甲的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收拾床头的药碗。“姑娘,您醒了就好。
世子爷守了您大半宿,天亮了才被侯爷叫去,方才又来看过您呢。”小丫鬟声音清脆,
带着讨好,“世子爷对您可真是在意。”阿九微微侧首,看向小丫鬟,眼神平静无波,
既无羞涩,也无感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在意?或许吧。
但她感受不到这份“在意”应有的分量。它像飘在空中的羽毛,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因为她不记得这份“在意”因何而起,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羁绊。她就像一个旁观者,
冷静地看着一出与自己相关的戏,却无法代入角色应有的情绪。小丫鬟见她反应冷淡,
有些讪讪地,收拾好东西便退下了。暖阁里又恢复了寂静。阿九掀开锦被,
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脚步有些虚浮,她扶着床柱站稳,慢慢走到窗边。院中有仆从洒扫,
动作井然有序。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正常。可她知道,这不正常。她低头,
看着自己纤细却布满薄茧的手。这双手,似乎蕴含着某种超越常理的力量。在山道上,
面对那支致命的弩箭时,身体快于意识,那股力量自行运转,扭曲了空间,
改变了死亡的轨迹。那是“以身祭道”。这四个字如同刻印在灵魂里的烙印,
在需要时会浮现,连同着那套运转力量、承载代价的法则一起。代价……是记忆。
每一次动用这禁忌的力量,都会剥离一部分关于“他”的记忆。从琐碎的细节,
到共同的经历,再到……那份深植于心的情感。她终于明白了心口的空洞从何而来。那里,
原本应该装着一些很沉重、很温暖的东西。如今,却被作为“燃料”,
献祭给了那维系他生命的法则。她并不后悔。那个名为周子珩的人,必须活着。
这个信念坚不可摧,甚至超越了记忆本身,成为了她存在的核心意义。可是……不后悔,
不代表不痛苦。遗忘,本身就是一场凌迟。6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沉稳而熟悉。
阿九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周子珩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
“厨房刚做的桂花糕,你以前……”他话音顿住,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他将点心放在窗边的小几上。
阿九转过身,目光掠过那碟散发着甜香的点心,然后落在周子珩脸上。他的眼神里有期待,
有试探,还有一丝被她那份平静无波所刺伤的黯然。她看到了,却无法回应。
她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细腻香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是很熟悉的味道。
可这味道关联着怎样的过往?是哪个午后,他曾笑着将同样的糕点递到她唇边?
还是哪个夜晚,他们曾就着一壶清茶分食过?想不起来。味道是熟悉的,情感却是陌生的。
她慢慢咀嚼,咽下,然后抬起眼,对上他紧张的目光,给出了一个客观的评价:“很甜。
”仅此而已。周子珩眼底那一点点微弱的光,熄灭了。他勉强笑了笑:“甜就好。
你……再休息会儿,我晚些再来看你。”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
阿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口的空洞,似乎又扩大了一分。
她不知道那份被遗忘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但她知道,它一定很灼热,很沉重,
重到足以让她一次次义无反顾,热到足以让她心甘情愿被这无尽的遗忘吞噬。而现在,
她只剩下守护的本能,和一个空荡荡的、不断提醒她失去了何物的心房。她是一个空心之人,
凭着一段被剥夺了内容的执念,行走于他曾存在的世间。窗外,秋风起,
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跌落。7夜色悄然降临,
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侯府内挂起了灯笼,暖阁里也被人贴心地点亮了烛火。
仆从送来清淡的晚膳,她安静地用了些,味道如同嚼蜡。一种莫名的焦躁,如同细微的电流,
开始在她空寂的灵台深处窜动。起初很微弱,但随着夜色加深,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源于外界的威胁,更像是一种来自远方的、模糊的呼唤,或者说……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