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的深圳，热浪裹着海风黏在皮肤上，像贴了层没晒干的棉布。
苏晓抱着半人高的提单夹站在“恒丰纺织厂”仓库门口时，
额角的汗已经把鬓发浸得打卷——她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东莞人，刚从职校外贸专业毕业，
来做跟单员的第一天，就被组长塞了十份待核对的出口单据，“找林砚对货，他是仓管，
每批棉纱的位置都门清”。仓库里飘着棉纱特有的、晒过太阳的暖味，
堆得比人高的棉包之间留着窄道，苏晓刚走进去就撞翻了样品箱。白色的棉纱散了一地，
她蹲下来捡，头顶突然传来带湖南口音的笑：“新来的跟单？这么冒失，单据可别填错咯。
”抬头时，她撞进一双亮得像浸了光的眼睛。男人穿藏青工装，胸前工牌晃了晃，
“林砚”两个字清清爽爽，裤脚沾着几缕白棉絮，像落在深色布上的雪。
他蹲下来帮她捡样品，手指修长，动作利落，很快归拢好：“这批是发越南的32支精梳棉，
在最里面货架，我带你去。”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林砚走路快，却特意放慢脚步，
侧身提醒“小心棉包棱角”。苏晓跟在后面，看他熟练报出每批货的货号和数量，
声音比仓库吊扇声还稳。后来才知道，他是湖南岳阳人，早来工厂两年，
老员工说他“认死理”，入库棉纱少一根都要翻遍仓库，
却总在暴雨天帮同事收晒在外面的棉样，说“出门在外，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做跟单的日子，苏晓每天往仓库跑。核对货号、确认库存、签收样品，
林砚成了她最常找的人。起初是在仓库对单据，后来熟了，
林砚会在午休时叫她去仓库门口的梧桐树下，从口袋里掏出颗冻荔枝：“广东人爱吃这个吧？
早上从食堂冰柜拿的，还冰着。”荔枝的清甜在嘴里化开时，苏晓看着他额角的汗，
突然觉得深圳的夏天没那么难熬了。真正熟络起来，是从部门聚餐开始的。那年9月，
工厂赶完一批大订单，林砚提议“休息时去我租的地方打火锅”，
还特意问苏晓：“广东人吃火锅爱清汤还是辣锅？我准备鸳鸯锅。
”他租的房子在厂区附近的城中村，一室一厅，收拾得干净，阳台还种着几盆绿萝。
那天去了五六个同事，苏晓带了家里寄的潮汕牛肉丸，林砚买了新鲜的毛肚和鸭肠，
还有湖南老家寄来的干辣椒。火锅咕嘟咕嘟冒热气时，
林砚主动给苏晓舀清汤：“先喝点汤垫垫，辣的慢慢尝。”同事们闹着要他们“比试”吃辣，
苏晓夹了片蘸满小米辣的毛肚，刚入口就辣得直吸气，林砚赶紧递过冰可乐：“傻不傻？
不能吃还逞强。”他眼底的笑意藏不住，苏晓的脸突然就热了，比火锅的热气还烫。
从那以后，休息时约着煮饭成了常态。有时是林砚做湖南小炒肉，
苏晓在旁边帮着洗青菜；有时是苏晓煮广东靓汤，林砚蹲在旁边剥玉米，
听她讲东莞老家的糖水铺——“夏天的绿豆沙冰得透，加两勺陈皮，解腻又解暑”。
他总听得认真，还说：“等有空，你带我去尝尝？”苏晓点头时，
心里悄悄盼着“有空”能早点来。10月的一个周末，同事们都有事，只剩他们俩。
林砚做了辣椒炒肉和番茄炒蛋，苏晓煮了紫菜蛋花汤。吃完饭收拾碗筷时，
林砚突然从背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苏晓，我有句话想跟你说。”苏晓回头，
撞进他认真的眼神，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我……想亲你。”苏晓的心跳瞬间乱了，
手指攥着洗碗布，半天憋出一句：“您敢亲吗？”话刚说完，林砚就往前凑了凑，
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额角，下一秒，柔软的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嘴角，像棉花落在皮肤上。
苏晓僵在原地，连洗碗布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只听见林砚的声音：“我敢，而且想了很久了。
”那天之后，他们成了工厂里的“秘密情侣”。不敢在车间牵手，不敢一起去食堂吃饭，
却总在休息时偷偷约着去附近的公园。林砚会提前买好她爱吃的草莓味雪糕，
在公园的长椅上，他牵着她的手，说：“等我再攒点钱，就带你回湖南见我爸妈，
以后我们在深圳或者东莞定居都好，听你的。”苏晓靠在他肩膀上，
看着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觉得未来像公园里的花，正慢慢开。有次夜班结束，
他们沿着厂区小路慢慢走，林砚从口袋里掏出块手表，
表盘背面刻着个“晓”字：“发了奖金，给你买的，以后你值夜班，看着表就知道我在等你。
”苏晓把手表戴在手上，刚好合适，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在家时，
妈妈也总给她买合手的首饰。2012年春节前，林砚要回老家，
临走前把仓库备用钥匙和租房钥匙都交给苏晓：“我租的房子里有盆绿萝，你帮我浇浇水，
还有……我妈寄的腊肉，你煮着吃，别放坏了。”苏晓去浇水时，
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本相册，里面全是她的照片——有她抱着提单夹在仓库门口的样子，
有她吃火锅时笑出酒窝的样子，还有她在公园长椅上看夕阳的样子，
都是她不知道的时候林砚偷偷拍的。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两张车票，
一张是湖南岳阳到广东深圳的，日期是大年初三；另一张是深圳到小梅沙的，
备注着“带晓晓看日出”。苏晓捧着相册，眼泪掉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想，
等林砚回来，就跟他说，她愿意跟他去湖南，不管是岳阳的稻田还是深圳的出租屋，
只要有他就好。可春节过后，林砚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
他不再提前十分钟到车间门口等她，不再给她带冻荔枝，甚至在仓库里遇见，
也只是点点头就转身去忙。苏晓找他核对单据，他要么说“你自己看库存表”，
要么就借口“要去盘点”，匆匆躲开。有次苏晓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到天黑，
看见他接了个电话，语气温柔得像以前对她一样：“你别担心，我这边忙完就给你回电话。
”苏晓的心沉了下去，像被浸了水的棉纱，沉甸甸的。2月下旬的一个周末，
苏晓在厂区外的超市遇见林砚的同乡——仓库的搬运工老周。老周看见她，
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苏晓啊，你跟林砚……最近没闹别扭吧？”苏晓心里咯噔一下，
追问之下才知道，林砚春节回家时，被家里逼着相了亲。那女孩叫李娟，是他老家隔壁村的，
家里开农资店，条件好。“林砚他妈去年查出来糖尿病，要长期吃药，李娟家说了，
只要林砚跟她结婚，就帮着承担医药费。”老周叹了口气，“更要命的是，李娟……怀孕了。
”苏晓站在超市货架前，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想起林砚说要带她看日出的承诺，
想起相册里那些偷偷拍下的照片，想起他亲她时的温度。她疯了一样往林砚的出租屋跑，
钥匙插进锁孔时，手都在抖。推开门，绿萝还好好的，腊肉还在冰箱里，
可书桌上的相册不见了，只有一张纸条，是林砚的字迹：“晓晓，对不起，我没办法。
”那天晚上，苏晓在出租屋里坐了一夜。窗外的城中村亮着零星的灯，她摸着手上的手表，
表盘背面的“晓”字硌得手心疼。她不信林砚会这么对她，第二天一早就去仓库找他，
在棉包堆后面堵住他。林砚看见她，眼神躲闪，声音沙哑：“晓晓，你别逼我了，
我得对李娟负责。”“那我呢？”苏晓的眼泪掉了下来，“你说要带我见你爸妈，
说要跟我定居，说要带我看日出，这些都是假的吗？”林砚别过头，不敢看她：“我妈病着，
李娟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不管……晓晓，你是广东的，家里条件好，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苏晓没再说话，转身就走。她把手表摘下来，放在仓库的货架上，
像放下那段还没来得及开花的感情。林砚的婚礼定在4月，在湖南老家办。苏晓没去，
那天她请了假，在宿舍里待了一整天，同事叫她去打火锅，她也摇头。
她想起以前跟林砚一起煮饭的日子，想起火锅咕嘟咕嘟的热气，想起他给她舀清汤的样子，
眼泪就止不住地掉。婚礼过后没多久，林砚就辞了职，带着李娟回了湖南。
苏晓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直到6月的一天，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林砚打来的。
他的声音很疲惫：“晓晓，我来深圳办事，能不能见一面？”他们约在以前常去的公园。
林砚瘦了，穿着便装，眼底有黑眼圈。他说李娟生了个女儿，很可爱，
可他总想起在深圳的日子，想起跟她一起打火锅、一起在仓库对单据的时光。“晓晓，
我心里一直有你，”他抓着她的手，“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没办法。”苏晓抽回手，
眼泪掉了下来：“林砚，你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可心里的不舍像棉纱一样，缠得她喘不过气。那天之后，他们又偷偷联系上了，
他会趁李娟不注意，偷偷来深圳看她，在城中村的小旅馆里缠绵。他抱着她，说想跟她私奔，
说后悔结婚了。苏晓信了，她以为他会为了她放弃一切，可每次提到离婚，
他都找借口：“再等等，等我妈身体好点，等孩子再大点。”可等了没多久，
林砚就开始忽冷忽热。有时会连续几天不回她消息，有时接电话时语气很冷淡，
说李娟起了疑心。苏晓知道，他不会离婚的，他只是舍不得她，又放不下家里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