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洛水亭侯
车轮吱呀作响,碾过的不只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更是昔日扶风王的最后一点体面。
沿途偶尔遇到的行人商旅,投来的目光多是好奇、漠然,或带着几分知晓内情者的鄙夷。
偶尔有身着绛衣的官吏骑马驰过,更是目不斜视,仿佛这寒酸的车队只是路边的尘土。
刘钧大部分时间都躺在马车里,扮演着一个油尽灯枯的病人。
晴儿小心翼翼地伺候汤药,那些药方还是王府老医官开的,多是温补安神之效,聊胜于无。
刘钧来者不拒,悉数饮下,他需要这具身体尽快恢复一点元气。
真正的思考,在沉默的颠簸中进行。
洛水亭侯。
食邑三百户。
听起来似乎还能做个富家翁。
但他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深知历史的残酷。
这三百户食邑,在太平年月或许能供养他做一个逍遥闲人。
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这点微末的产出和人口,连自保都难如登天。
黄巾之后,是董卓,是群雄割据,是漫天的战火和饥荒。
一个小小的亭侯,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尽快拥有自己的力量。
他的目光落在车厢角落里那包“破烂”上。
那副皮甲,那张角弓,几块他特意捡来的不同质地的石头,还有一些从王府工坊废墟里扒拉出来的废弃金属边角料。
机械维修师的本能在蠢蠢欲动。
抵达封地的路程走了将近十天。
所谓的“封地”,其实只是洛水畔一个名为“石泉”的小村落,穷困闭塞,村民面黄肌瘦,看到这支小小的车队,眼神里更多的是茫然和警惕。
亭侯的“府邸”,是一座废弃多年的乡间坞堡,墙垣倾颓,荒草没膝,比扶风城的监狱好不了多少。
刘忠和赵二带着仅剩的两个粗仆,花了半天时间才勉强清理出几间能住人的屋子。
晴儿则忙着将带来的简单行李归置好。
刘钧被搀扶着走下马车,环视这片荒凉,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也好。
破败,意味着无人关注。
荒凉,意味着便于隐藏。
当夜,残月如钩。
刘钧将刘忠、赵二、晴儿叫到唯一收拾妥当、点着油灯的正屋。
他依旧裹着厚裘,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让三人不敢首视。
“我们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褪去了之前的虚弱,“从今日起,忘掉过去的扶风王府。
记住,我们是石泉亭侯的人,要在这里活下去。”
三人屏息凝神。
“刘忠。”
“老奴在。”
“明日开始,你负责与村里三老、啬夫接触。
拿出部分金饼,向他们购买粮食、麻布、柴薪。
记住,是购买,不是征用。
价格可以略高于市价,但要他们用实物来换。
我们要在此长住,不可失了民心。”
刘钧指令清晰,“若有流民逃难至此,身家清白、手脚齐全者,可以暗中吸纳,编入户册,但需严加盘查,以防奸细。”
刘忠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主子会想到这些,立刻躬身:“老奴明白!”
“赵二。”
“小的在!”
赵二机灵地应道。
“你熟悉车马,也认得些三教九流。
我给你钱,你去附近乡邑、甚至跑远些到弘农郡的铁官坊附近,收购这些东西。”
刘钧递过一块写满字的木牍,“废铁、牲畜皮毛、碱土、木炭…越多越好。
还有,寻找可靠的泥瓦匠、木匠、铁匠,就说…就说本侯要修缮坞堡,需要人手。
工钱可以给足。”
赵二接过木牍,他虽然识字不多,但上面的物品大多认识,虽心下疑惑要这些破烂何用,却不敢多问,只是重重磕头:“侯爷放心!
小的一定办妥!”
最后,他看向晴儿:“晴儿,你心思细。
照料好内务之余,留意村里是否有聪慧灵巧的孩童,无论男女。
若有,带来见我。”
“是,王爷…侯爷。”
晴儿小声应道。
安排完这些,刘钧感到一阵疲惫袭来,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接下来的日子,这座荒废的坞堡悄然焕发出一丝诡异的生机。
刘忠很快和村里管事的混熟了,侯爷“高价”收购物资的消息传开,村民们的态度从警惕变成了些许热络,虽然依旧搞不懂这位废王侯爷想干什么。
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被吸纳进来,安排在坞堡外围帮忙,得了饱饭,感激涕零。
赵二则赶着破马车频繁外出,每次回来都拉着满满一车“破烂”,废铁、旧皮革、成车的木炭和碱土…堆满了后院几个刚刚清理出来的破窑洞。
他也确实找来了几个眼神惶恐却手艺不错的工匠,开始按照刘钧画的极其简陋的草图,修补坞堡最破败的墙垣和屋顶——这至少是个说得过去的幌子。
晴儿则真的带来了两个七八岁、瘦骨嶙峋却眼睛明亮的孩子,一男一女,是村里失去父母的孤儿。
而刘钧自己,则整天待在那几间充作工坊的破窑洞里,对着那堆“破烂”敲敲打打。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修复那张角弓。
弓臂的铆钉重新加固校准,老化的弓弦被他用收集来的牛筋和肠线,以独特的手法反复绞合浸油,搓成一股更坚韧、弹性更好的新弦。
他甚至尝试用收集来的羽毛,切削打磨出更加规整的箭羽。
当他把修复好的角弓交给刘忠,让他试试时,这个老仆惊讶地发现,这张看似不起眼的旧弓,拉起来格外顺畅,力道十足,射出的箭又稳又准。
“侯爷…这…”刘忠满脸不可思议。
刘钧只是淡淡摆手:“留着防身。”
第二件事,是处理那些废铁。
他指挥工匠砌了个小小的、带有手动风箱的炉窑,将收来的废铁投入其中高温煅烧,反复捶打,去除杂质。
他没有追求什么百炼精钢,那太耗费时间和燃料。
他只需要得到质地相对均匀、硬度足够的低碳钢块。
这个过程失败了很多次,浪费了不少炭火和铁料。
工匠们看得心疼又莫名其妙,只觉得这位侯爷怕是疯了,整天折腾这些没用的东西。
但刘钧毫不在意。
经验总是在失败中积累。
第三件事,则更加古怪。
他让晴儿将收集来的草木灰和碱土混合加水过滤,得到碱液,又让赵二找来一些动物油脂,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地加热混合、搅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只有偶尔从窑洞飘出的古怪气味,和侯爷那双被熏得发红、却越来越亮的眼睛,暗示着某种不寻常。
首到几天后,刘钧将一块灰白色、质地奇怪的“石头”递给晴儿,让她试着用来搓洗衣物。
晴儿将信将疑地拿去用了。
片刻之后,她捧着一件洗得格外干净、甚至泛着些许微弱光泽的麻布衣服,像是见了鬼一样跑回来,说话都结巴了:“侯、侯爷!
这…这石头…神了!
去污…去污力好强!
比皂角厉害多了!”
刘钧看着那块粗糙的、他利用有限条件试制出的原始肥皂,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但这证明了一点:他的知识,在这里,有用。
他看向窗外,洛水在远处沉默流淌。
乱世的烽烟尚未完全席卷至此,但他仿佛己经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与火的味道。
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