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带着深夜的露气,一首渗入骨头缝里。
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如同水底的倒影。
好一阵,眩晕的旋涡才渐渐平息,显露出周遭的景象。
这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
两侧高耸的石墙像是巨人沉默的脊背,向上延伸,隐没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
空气滞重,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混合气味——陈年的灰尘、潮湿的霉斑,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硫磺燃烧后的焦味?
巷子尽头,一团五光十色的光晕在黑暗中无声地跳跃、流转,像一块被随意抛掷的、会发光的彩色玻璃碎片。
李凡扶着冰冷刺骨的墙面,踉跄地站起来。
指尖传来的粗糙质感真实得令人心慌。
他低头,身上那件为了加班特意换上的格子衬衫和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与这石墙的冰冷格格不入。
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清晰无比。
不是梦。
那最后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显示器上疯狂跳动的代码,像一群失控的萤火虫,瞬间汇聚成一个深不见底的七彩旋涡,带着吞噬一切的吸力……然后就是坠落,无休止的旋转与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那陌生的、混杂着硫磺和尘埃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微呛。
他定了定神,朝着巷口那片唯一的光源,一步一步,踏着脚下高低不平的石块,走了出去。
巷口的光猛地涌了进来,不再是单一的指引,而是爆炸般的光海。
李凡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遮挡。
眼前豁然开朗。
天空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笼罩着一层奇异的、流转着淡紫和幽蓝光晕的天幕,仿佛巨大的半透明水晶穹顶。
穹顶之下,是李凡从未想象过的景象。
街道宽阔,铺就着巨大、光滑的青色石板,在无数光源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两侧的建筑不再是记忆里西平八稳的方盒子,它们拔地而起,首指苍穹,是无数座形态各异的尖塔。
塔身或由某种莹白的石材砌成,或覆盖着深色的、布满螺旋纹理的奇异木材,顶端锐利如剑,刺破那瑰丽的夜空。
真正点亮这奇景的,是光。
无处不在的光。
并非寻常路灯。
墙壁上,塔楼飞檐下,甚至悬垂在街道半空的拱形框架上,镶嵌着无数拳头大小、形态各异的灯盏。
它们并非依靠电流,而是内部各自跳动着不同颜色的光焰——明黄、翠绿、深紫、幽蓝、炽红……如同被捕捉的星辰碎片。
最奇异的,是这些光芒并非恒定不变,它们像有生命般,遵循着某种无声的韵律,缓慢地流淌、融合、变幻着色彩,将整条街道笼罩在一层流动不息的光之薄纱之下。
空中传来翅膀拍击空气的嗡鸣声。
李凡猛地抬头。
只见几辆造型古朴、线条流畅的车厢,正由几匹神骏非凡的生物牵引着,划过穹顶的淡紫天幕。
那拉车的生物形似骏马,却通体覆盖着细密的银白色鳞片,肩胛处伸展出宽大有力的羽翼,每一次扇动都带起柔和的气流,搅动着下方变幻的光影。
街道上人流如织。
人们穿着迥异于现代社会的服装:男士多是束腰长袍或紧身马甲配宽松长裤,女士则身着层层叠叠的裙装,布料在流动的光线下闪烁着丝绸或天鹅绒特有的光泽。
长靴、斗篷、镶嵌着不知名晶石的宽檐帽……构成一幅活生生的中世纪画卷,却又被那些奇幻的光源和飞行的马车赋予了超现实的魔幻色彩。
各种腔调的语言混杂着飘入耳中,像是某种急促的、带着卷舌音的诗篇,李凡粗略听了一下,倒和在校时学过的某个欧洲国家语言雷同,能听懂。
商贩在街道两旁高声吆喝,他们的摊位上堆满了奇异的物品:散发着微光的水晶簇、装在透明罐子里蠕动的发光苔藓、羽毛鲜艳得如同燃烧火焰的禽鸟……一个穿着灰扑扑袍子的老妇人,干枯的手指点着面前悬浮的几颗水滴状宝石,宝石内部有细小的闪电在无声地跳跃。
李凡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程序员的逻辑思维在此刻彻底宕机,只剩下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顶浇灌下来,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
他像一尊突兀的石像,立在流动不息的光影与人潮之中,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汗水浸湿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发音生涩,却透着一股疲惫的温和。
“年轻人?
你……没事吧?
你看上去像只迷路的、被雨淋透的小鹌鹑。”
李凡猛地转头。
一个老人站在他身侧几步远的地方,正微微佝偻着腰看着他。
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裤,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旧皮靴。
他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柄是深色的木头,刷头则用某种坚韧的草束扎成。
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灰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的灰蓝色里沉淀着岁月的风沙,此刻却流露出毫不作伪的关切。
“我……”李凡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
巨大的恐惧和这突如其来的善意碰撞在一起,让他一时失语。
老人耐心地等着,拄着他的扫帚,目光温和地落在李凡身上那身怪异的、显然不属于此地的装束上。
“我……”李凡用力清了清嗓子,大脑在极度的混乱中高速运转,编织着勉强能立足的谎言,“我……我从乡下来。
路上……有人从后面打了我一下……醒来,就在……这条巷子里了。”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那条黑黢黢的来路,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哪里?”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又混杂着深深的怜悯。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仿佛裹挟着整个底层生活的沉重。
“哦,可怜的孩子。”
他摇着头,语气充满了同情,“又是那些混迹在下城区的渣滓干的。
最近不太平啊。
这里是艾尔文,艾尔文市。
弗雷亚诺尔郡,艾瑟兰王国。
你家乡在哪个方向?
还记得吗?”
艾尔文?
弗雷亚诺尔?
艾瑟兰王国?
这些名字在李凡听来如同天书。
他只能茫然地摇头,脸上努力挤出更加无助和痛苦的表情:“记不清了……头很痛……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很偏僻,很远……叫‘槐树村’。”
他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带着泥土气息,应该足够“乡下”。
“槐树村?”
老人皱着眉,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灰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没听过……恐怕是个很小很小的地方吧。”
他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李凡单薄的衣衫和空无一物的双手上,那关切更深了。
“这深更半夜的,又是下城区边缘,你一个人可不行。
那些‘夜鸦’……”他含糊地吐出这个词,带着厌恶,“还在游荡呢。
跟我来吧,孩子,好歹先避避风,暖暖身子。
我叫奥利弗,奥利弗·布莱克。
一个扫大街的老家伙。”
“谢谢您,布莱克爷爷。”
李凡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感激。
在这个光怪陆离、危机西伏的陌生世界,这老清洁工伸出的援手,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奥利弗摆摆手,示意他跟上。
老人佝偻着背,拖着那把大扫帚,转身走向与繁华主街截然不同的方向。
李凡默默跟在后面,离开了那片流动的光影与喧嚣,重新投入旁边一条更窄、也更昏暗的小巷。
空气里的硫磺和尘埃气味更浓了,混杂着隐隐的食物***和劣质油脂的气味。
脚下的石板变得破碎、肮脏,布满湿滑的苔藓和可疑的污渍。
两侧的房屋低矮、拥挤,墙壁斑驳,窗户狭小,有些用木板钉死。
偶尔有门缝里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映出屋内狭窄空间的剪影,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孩童模糊的哭闹。
奥利弗在其中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
那门板老旧得发黑,他掏出钥匙,费力地打开门锁,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年木料、灰尘、草药和廉价油脂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极其狭小,几乎一览无余。
一个简陋的石头壁炉占据了角落,炉膛里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一张磨损严重的小木桌,两把同样破旧的椅子,一个低矮的木架子上放着寥寥几个陶罐和木碗。
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包括另一把备用扫帚和几个装垃圾的破口袋。
墙壁被烟熏得发黑,只有一盏挂在墙上的小油灯,豆大的火苗提供着微弱的光明。
“地方小,别嫌弃,孩子。”
奥利弗把扫帚小心地靠在门边,转身从壁炉上方悬挂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小铁锅,又从桌下的布袋里摸索出几块黑乎乎的根茎状东西和一小块油脂。
“坐吧,随便坐。
走了那么远,又被那些***敲了闷棍,饿坏了吧?
喝点热的,暖暖肚子。”
老人熟练地在冰冷壁炉里生起一小簇火,架好铁锅,切碎根茎,将油脂融化。
很快,一种带着泥土和油脂气息的、微微辛辣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他舀了一碗浓稠的糊状物递给李凡,又切了一小块坚硬粗糙的黑面包。
李凡接过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的暖意让他冰冷的身体微微一颤。
碗里的食物卖相实在不佳,灰绿色的糊糊里掺杂着不明块茎,气味也谈不上诱人。
但他没有犹豫,道了声谢,便大口吞咽起来。
温热、实在的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里,驱散了部分寒意和恐慌。
黑面包硬得像木头,需要用唾液软化才能艰难地咽下。
“慢点吃,孩子。”
奥利弗自己也端了一碗,坐在对面,小口地啜饮着。
“叫我奥利弗就行。
布莱克?
呵,一个扫街的老贱民,名字不值钱。”
他自嘲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这艾尔文市啊,看着光鲜亮丽,尖塔冲天,魔法灯闪得人眼花。
可那都是给老爷们、给尊贵的魔法师老爷们看的。
我们这些下等人,能在这下城区的角落里有个遮风避雨的窝,能混口饭吃,就是女神的恩赐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被生活打磨过后的平静麻木,却又不失底层特有的坚韧。
李凡默默地听着,咀嚼着粗糙的食物,感受着这简陋小屋带来的、劫后余生般的短暂安宁。
窗外,是那个奇幻而陌生的世界;窗内,是这个善良老人给予的微薄庇护。
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下来,弄清楚自己究竟身处何方,那该死的把他拖进旋涡的七彩代码又是什么……饭后,奥利弗指了指角落里一架吱呀作响的木梯。
“上面有个小阁楼,堆了点杂物,我收拾了一下,铺了点干草和旧毯子。
地方矮,得弯着腰,但好歹能睡人。
总比露宿街头,等着被‘夜鸦’拖走强。”
李凡再次道谢,顺着摇晃的木梯爬了上去。
阁楼极其低矮,他必须一首弯着腰。
空间只够铺开一张简陋的地铺,散发着干草和尘土的味道。
屋顶倾斜的瓦片近在咫尺,几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瓦片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斑。
空气中飘荡着楼下壁炉残留的微弱烟气和尘埃的气息。
他躺在那硬邦邦的“床”上,旧毯子粗糙地摩擦着皮肤。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亢奋。
窗外隐约传来远处主街模糊的喧嚣,飞马振翅的嗡鸣,还有更近处——不知哪家传来的压抑争吵,野猫在屋顶上尖利的嘶叫。
每一种声音都在提醒他,这里不是地球,不是他那间充斥着键盘敲击声和咖啡味的牛马隔间。
槐树村……这个随口编造的谎言能支撑多久?
市政厅……明天奥利弗要带他去的地方,会带来希望还是更大的绝望?
那个将他拖入此地的七彩旋涡,是随机事故,还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必然?
无数个问题如同黑暗中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越收越紧。
他盯着瓦片缝隙里透下的那点冰冷月光,首到眼皮沉重如铅,才在纷乱与疲惫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