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裱糊胶死死黏住脚踝的青铜兵俑,如同陷入琥珀的虫豸,徒劳地挣扎扭动,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如同无数锈蚀的刀片在互相刮擦。
“烧!
给老子烧成灰!”
王莽须发戟张,脸上溅满油污和黑烟,独臂挥舞着,像一尊浴血的凶神。
他手中的火把狠狠砸进火海,轰的一声,烈焰腾起数尺高,瞬间将最前方的几具兵俑吞没!
滋啦——!
刺鼻的黑烟伴随着诡异的声响升腾。
被火焰包裹的青铜俑体竟冒出大量粘稠如沥青的黑血,顺着炽热的甲片流淌,滴落在沙地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他娘的!
这些鬼东西有骨头?!
还有血?!”
王莽眼珠子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从青铜甲胄缝隙中喷溅出的黑红粘液。
这根本不是幻影!
是某种披着青铜外壳的、活生生的恐怖造物!
李玄的左眼视野彻底被一片浑浊的灰白吞噬,右眼也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青色毛玻璃,只能看到模糊跳动的火光和扭曲的黑影。
掌心的青铜残片如同烙进骨髓的烙铁,每一次灼热的搏动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左眼首贯脑髓!
他强忍着晕厥的冲动,将右眼死死锁定在那片沸腾火海的边缘——那个倒影将领的虚影。
“吼——!”
将领的虚影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无声的咆哮,怨毒的目光穿透火焰,死死钉在李玄身上。
他透明的脸上竟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嘴唇无声开合,吐出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节:“凶兽大人…谢您…送还钥匙!”
钥匙?
李玄心头剧震!
这青铜晷残片…是钥匙?
开启什么?
封印?
还是灾祸?!
轰隆!
将领的虚影猛地炸开,化作一股浓郁的青烟,如同有生命般,倏地钻入脚下滚烫的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焰渐渐减弱,留下一地扭曲焦黑、冒着黑烟的青铜残骸。
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王莽拄着刀,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着黑灰在他脸上冲刷出沟壑。
“呸!
***鬼东西…”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刚想招呼李玄。
异变再生!
一只焦黑变形、仅剩半截的青铜手掌,猛地从余烬未熄的沙土中暴起!
五指如钩,带着残留的高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攥住了李玄的脚踝!
冰冷、坚硬、带着灼伤皮肉的剧痛瞬间传来!
“呃!”
李玄闷哼一声,猝不及防被那巨大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单膝跪倒在滚烫的灰烬中!
那青铜手掌的力量大得惊人,指节如同铁钳般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仿佛要捏碎他的踝骨!
————————风,带着乱葬岗特有的、混合着腐朽与尘土的阴冷气息,吹拂着李玄汗湿的鬓角。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稀疏的星光勉强勾勒出遍地荒坟和歪斜无字碑的轮廓,如同大地***的森森肋骨。
王莽粗暴地用半截还算干净的里衣裹住李玄脚踝上被青铜手抓出的深紫色淤痕和灼伤,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李玄靠着一块冰冷的石碑,右眼视野里的青色翳障似乎更重了些,掌心的灼痛也未曾稍减。
他疲惫地闭上仅剩一点模糊视力的右眼,试图压下翻腾的恶心感。
“咔嚓。”
一声轻微的、骨头折断的脆响在不远处响起。
两人猛地警觉望去。
一座半塌的坟茔旁,蹲着一个佝偻得如同老树根般的身影。
稀疏的白发在夜风中飘拂,深陷的眼窝是两个黑洞,仿佛能吸走周围本就微弱的光线。
他枯枝般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将三只死乌鸦的脖子一一折断,然后插在一根焦黑、嵌着几片森白骨片的木杖顶端。
那木杖随意地插在松软的坟土里。
“啧啧…三个将死之人…”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戏谑,“再加只扁毛畜生凑数?
刚好…一桌席面。”
那黑洞洞的眼窝似乎“看”向李玄和王莽的方向。
“装神弄鬼的老货!”
王莽的暴脾气瞬间被点燃,独臂擎刀,一个箭步冲上前,锋利的刀尖带着风声首指那佝偻老者的咽喉,“说!
是不是你搞的鬼?!”
老者——陈瞎子——面对近在咫尺的刀锋,干瘪的嘴角竟扯出一丝嘲弄的弧度。
他枯瘦的手指屈起,在骨杖顶端轻轻一弹。
嗡!
一股无形的震荡波猛地扩散开来!
王莽只觉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在刀身上,环首刀发出不堪重负的***,竟脱手飞出,“铛啷”一声掉在几尺外的乱石堆里!
王莽虎口崩裂,整条手臂酸麻难当,惊骇地连退数步。
陈瞎子慢悠悠地站起身,骨杖点地,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望”向北方铅灰色的天空,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想活命?
趁史鉴司的‘谛听风’还没吹到这磨牙吮血…再啰嗦,就等着给乌鸦加餐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三人身后的沙地突然无声无息地隆起几道长长的波纹,如同有巨大的沙虫在地下急速穿行!
波纹所过之处,地面微微下陷,留下潮湿粘腻的痕迹,一股混合着铁锈和腥膻的恶臭隐隐传来。
李玄掌心嵌入的青铜片猛地一跳,灼痛加剧,一种被无形之物锁定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他。
“走!”
李玄咬牙低喝,挣扎着站起。
王莽也顾不得捡刀,警惕地盯着那迅速逼近的沙地波纹。
陈瞎子不再多言,拄着骨杖,佝偻着背,步履看似蹒跚,速度却奇快,无声地朝着北方一片更为荒凉险峻的峡谷地带飘去。
李玄和王莽不敢怠慢,强忍着伤痛和疲惫,紧跟其后。
峡谷幽深,两侧是狰狞的黑色峭壁,寸草不生。
穿行其中,光线越发昏暗,只有风声在嶙峋怪石间呜咽,如同鬼哭。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通体漆黑、造型诡异的石塔,如同巨兽的獠牙般,突兀地矗立在峡谷尽头。
塔身不高,却透着一股沉重压抑的绝望气息。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构成塔体的巨大黑石表面,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无数烧焦、炭化的书页残片!
有些还能勉强辨认出零星的墨迹,更多的则只剩下漆黑的焦痕。
整座塔仿佛是用无数被焚毁的典籍砌成的巨大墓碑。
陈瞎子停在塔前,骨杖缓缓抬起,轻轻触碰着冰冷粗糙、嵌满焦黑书页的塔壁。
他深陷的眼窝“凝视”着这座沉默的黑塔,干瘪的嘴唇咧开,发出一种如同夜枭磨牙般的、淬着剧毒般恨意的冷笑:“听见没?
这墙…哭声比活人响。”
李玄不由自主地靠近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想去触摸那冰冷的、布满焦痕的塔壁。
就在他掌心那嵌入血肉的青铜残片即将触碰到塔体的刹那——嗡!
一股强烈的、冰寒刺骨的悸动从青铜片中爆发!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李玄右眼骤然被一片刺目的青芒充斥,剧痛让他闷哼出声!
一幅破碎而清晰的幻象强行塞入他的脑海:塔基之下!
深埋的黑暗之中!
一座古朴、布满奇异符文的青铜祭坛,正散发着微弱的、如同垂死心跳般的幽光!
“呃…祭坛…下面…”李玄捂住剧痛的右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陈瞎子猛地转头,黑洞洞的眼窝“盯”向李玄,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探出,竟精准地抠进塔壁一处不起眼的缝隙!
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带着暗红色泽、仿佛被鲜血浸透过的黑色塔砖,被他硬生生抠了下来!
他将那块带着暗红血渍的塔砖举到李玄面前,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泉,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冰碴:“听听?
八百年前…我族幼童的血…还没干透呢。”
那暗红的血渍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真的在微微蠕动,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和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咔哒…哗啦啦!
塔身内部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锁链断裂声!
紧接着,是沉重物体在粗糙地面上拖行的摩擦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被惊醒了的东西,正从塔底的黑暗深处…缓缓爬出!
————————焚书塔内部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带着浓烈的、纸张焚烧后的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血渍般的铁锈腥气。
空气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吸入冰冷的灰尘。
塔壁上镶嵌的焦黑书页残片,在三人手中火把摇曳不定的光芒下,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呜…”低低的、压抑的、仿佛无数人同时啜泣的声音,如同细密的针尖,无孔不入地钻进三人的耳朵。
不是来自某个方向,而是来自西面八方——来自这座塔本身!
王莽的火把猛地抬高,昏黄的光晕扫过斑驳的塔壁。
李玄右眼的青色翳障让视野模糊扭曲,但他依旧看到了——墙壁上那些焦黑的痕迹,那些凹凸不平的纹理,在光影晃动间,竟隐隐构成了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浮雕!
空洞的眼眶位置,正缓缓渗出粘稠的、如同烟灰般的黑色液体,沿着墙壁无声滑落,留下道道污浊的泪痕。
“操!
这…这鬼墙在哭?!”
王莽头皮发麻,饶是他胆大包天,此刻握着火把的手也有些发颤。
陈瞎子却像回了家一般,骨杖点地,发出笃笃的轻响,在空旷的塔内回荡。
他干枯的手指拂过一张相对完整的、烧得只剩半页的残片,上面隐约可见“《河西异闻录》卷三…”几个焦糊的字迹。
“史鉴司每烧一书,便取一页,砌一砖。”
他的声音在塔壁的回响下显得格外阴森,“美其名曰‘镇魂’…嘿,镇的是谁的魂?
灭的是谁的口?”
骨杖突然重重敲击在塔壁几处特定的位置,发出空洞的回音。
“坎七,震三,离九…”他口中念着方位,骨杖如同引路的指针,“小子,把你那‘钥匙’,贴在这哭得最凶的地方!”
李玄强忍着右眼的刺痛和掌心的灼烧,深吸一口气,按照陈瞎子骨杖所指,将嵌着青铜残片的掌心,狠狠按向塔壁一处颜色格外暗沉、仿佛凝结着大块黑红色污垢的墙面!
掌心青铜片与塔壁接触的瞬间——轰!!!
一股无形的巨力猛然爆发!
李玄感觉自己像被狂奔的巨兽撞中,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王莽眼疾手快,独臂一把将他捞住,两人踉跄着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被李玄手掌按过的那片塔壁,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大块大块嵌着焦黑书页的黑石簌簌剥落,露出后面一个幽暗的洞口!
一股更加阴冷、更加古老、带着浓烈青铜锈蚀和血腥气息的风,从洞口中狂涌而出!
火把的光芒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透过剥落的塔壁和洞口,一座布满厚厚铜绿、刻满密密麻麻无法辨认的古老符文、散发着无尽苍凉与怨念气息的青铜祭坛,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
坛体表面,同样刻满了无数被焚毁的古籍书名,如同密密麻麻的伤疤!
根本不需要陈瞎子催促,一种源自青铜晷残片本能的强烈悸动驱使着李玄。
他挣脱王莽的搀扶,踉跄着扑到祭坛前,将那只嵌着残片、鲜血淋漓的手掌,不顾一切地按在了冰冷、布满粘稠铜绿的祭坛中心!
嗡——!!!
比在塔外强烈百倍、千倍的幻象洪流,如同决堤的怒涛,瞬间冲垮了李玄的意识堤防!
不再是碎片!
是连贯的、完整的、如同亲历的地狱绘卷!
煌夏士兵!
穿着初代王朝制式的冰冷甲胄!
他们面无表情,如同驱赶牲畜,将一群穿着奇异兽皮、脸上涂着油彩、眼神充满智慧与不屈的男女老少——古族!
——驱赶到巨大的深坑边缘!
坑底,是早己铺设好的、浸透了火油的木柴!
火把无情地落下!
冲天烈焰瞬间吞噬了凄厉的哭喊、绝望的诅咒!
那些在火焰中挣扎的身影,他们的骨血在高温下融解、渗透,如同污浊的溪流,渗入干涸的大地深处,循着地脉,流向远方…流向那八根支撑天地的巨大骨柱封印!
封印柱体上那道原本细微的裂痕,在接收到这污秽滋养的瞬间,如同贪婪的巨口,猛地扩张!
延伸!
凶兽的嘶吼仿佛穿透时空,在幻象中震耳欲聋!
谎言!
屠杀!
牺牲!
滋养!
裂痕!
灾难!
一条由鲜血和白骨铺就、由谎言所驱动的恐怖因果链,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李玄破碎的意识中!
“呃啊啊——!”
李玄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地痉挛,右眼流下的不再是生理性的泪水,而是粘稠的、混合着青金色泽的血污!
他猛地抽回手,仿佛那祭坛是烧红的烙铁。
“看清了?”
陈瞎子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黑洞洞的眼窝似乎穿透了李玄的脊背,声音嘶哑如毒蛇吐信,“狗皇帝用我族的血骨…糊他的江山!
用焚书的灰…堵天下的嘴!
这封印…靠的是信力!
信那煌夏天命所归!
信那开国圣君仁德!
信这煌煌盛世!
信的人越多,封印越牢!
可他们烧书!
杀人!
篡史!
他们自己…亲手刨了这信力的根!”
他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掐住李玄的后颈,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
力量大得惊人!
“小子!
现在你告诉老夫!
要救世…要堵住那凶兽的嘴!
光靠躲!
靠逃!
靠你这块破铜片照出点影子给人看…够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利和刻骨的仇恨,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玄的耳膜和心脏:“不够!
远远不够!
要救世…得先弑君!
得把这八百年…用血和谎砌成的王座…掀个底朝天!”
李玄浑身冰冷,陈瞎子的话语和那血腥的幻象交织在一起,在他脑中掀起滔天巨浪。
就在这时——沙沙…沙沙沙…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如同无数铁砂在金属管道中流动,从塔外传来!
紧接着,塔门缝隙、墙壁的破口处,甚至头顶的砖缝间,开始无声无息地渗入一种暗沉沉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细砂!
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潮水,汇聚、流淌,所过之处,墙壁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
“谛听风!”
王莽脸色剧变,怒吼一声,巨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猛地撞向那扇唯一还算完好的厚重塔门!
用肩膀死死顶住!
环首刀早己出鞘,横在身前,豹眼中燃烧着决死的凶焰!
“***!
老子看你们怎么吹风!”
塔外,金属砂砾流动汇聚的声音骤然加剧,如同狂风暴雨拍打着脆弱的塔壁!
塔内,祭坛深处,那沉重的拖行摩擦声也陡然变得急促、清晰!
仿佛被渗入的“谛听风”所惊动、所激怒!
陈瞎子掐住李玄后颈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他那黑洞洞的眼窝转向祭坛幽暗的深处,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无声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狞笑。
祭坛中央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伴随着刺耳的骨骼摩擦声,一个身影…缓缓地、僵硬地…坐了起来!
破碎的、沾满铜绿和暗红污迹的帝王冕旒,歪斜地戴在一个只剩下森森白骨的骷髅头上!
空洞的眼窝深处,两簇幽冷的、如同鬼火般的青芒,无声燃起,冰冷地“注视”着塔内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