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连绵的营帐如同钢铁浇筑的堡垒,在苍茫的天穹下透着一股森然不可犯的肃杀之气。
营门高耸,巨大的“风”字帅旗在朔风中猎猎狂舞,旗面每一次翻卷都仿佛带起金铁交鸣的余响。
踏入营门,一股混杂着汗味、皮革味、钢铁摩擦味和泥土气息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
这味道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属于最纯粹力量与秩序的生命力。
震耳欲聋的呼喝声如同滚雷般从西面八方炸响:“杀!
杀!
杀——!”
宽阔的校场上,刀光如林,枪影如潮。
士兵们按着严苛的阵列操演,动作整齐划一,每一次劈砍突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汗水早己浸透粗布军衣,在冷风中蒸腾起一片白蒙蒙的雾气。
军法官手持令旗,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方阵,稍有迟滞或动作变形,冰冷的叱喝便会如鞭子般抽下。
没有抱怨,只有更咬牙、更用力的挥动兵器。
这便是风军,皇帝手中最锋利的战刃,军纪便是铁律,融入骨髓。
秦雨双手各持一柄柳叶般的细长弯刀,刀身薄如蝉翼,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她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没有大开大合的劈砍,只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贴身绞杀。
周围的士兵自觉地远远避开那片区域,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
林晨阳无声地走近。
秦雨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他距离三步之时,刀光骤然一敛。
那两柄致命的弯刀如同归巢的毒蛇,瞬间消失在她特制的臂甲之内。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只有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向林晨阳时,冰层深处似乎才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她抱拳行礼,声音也如她的刀锋般清冷干脆:“将军。”
林晨阳早己习惯她的沉默与冰冷,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递过去:“歇会儿。”
秦雨没有推辞,沉默地接过,拔开塞子,仰头灌了几口。
清水顺着她略显苍白的下颌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
她放下水囊,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握着水囊的手指,似乎比握刀时微微松了一分力道。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远处喧嚣的校场,仿佛刚才那场凌厉的厮杀从未发生。
林晨阳也不多言,只是并肩站着,看着校场中央最热闹的地方。
“嘿!
哈!!”
天宇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压过了整个校场的喧嚣。
那柄精钢打造的巨型陌刀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被他舞动得虎虎生风,卷起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飓风。
刀光所向,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
他面前,十几个新兵蛋子正吃力地模仿着基本招式,一个个涨红了脸,手臂发抖。
“腰马合一!
懂不懂?
腰马合一!”
天宇声若洪钟,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一个新兵颤抖的腰背上,差点把那小子拍趴下,“下盘不稳,刀就是摆设!
力从地起,贯于腰,发于臂,达于刃!
不是让你用蛮力抡!
再来!
没吃饱饭吗?
刀要稳,力要沉!”
他一边吼着,一边亲自示范,沉重的陌刀在他手中划出刚猛无俦的弧线,带起的劲风刮得周围的新兵脸颊生疼,眼中却满是崇拜。
眼角余光瞥见林晨阳的身影,天宇浓眉一扬,巨大的陌刀“锵”地一声重重顿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咧开大嘴,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豪迈的笑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哈哈!
将军!
来得正好!”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沉重的脚步踏得地面仿佛都在轻颤。
到了近前,毫不客气地一巴掌重重拍在林晨阳的肩膀上,发出“啪”一声脆响,力量大得足以拍死一头牛犊。
“快看看这批新苗子!”
天宇指着那些喘息如牛的新兵,粗声大气地嚷道,“底子还行,就是欠操练!
骨头缝里的懒筋还没抽干净!
再给老子练上三个月,保管能扛起风军的大旗!”
林晨阳被他拍得肩膀微沉,却只是笑了笑,目光扫过那些新兵,带着鼓励:“天宇带兵,我放心。”
康文面前放着一面边缘破损、坑坑洼洼的巨大塔盾。
这盾牌沉重无比,寻常士兵需两人合力才能抬起,此刻在他手中却像块木头般轻巧。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捏着一把小巧的锉刀,正小心翼翼地打磨着盾牌边缘一处卷刃的豁口,动作细致得与他那骇人的体型形成强烈反差,透着一股憨厚的专注。
旁边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兵正絮絮叨叨地感谢着。
听到脚步声,康文抬起头。
看清是林晨阳,他那张方正憨厚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城府的笑容,慌忙放下锉刀和盾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小跑到林晨阳面前。
他那魁梧的身躯跑动起来,地面都似乎在微微震动。
“将军!
您吩咐!”
康文站得笔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认真。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剃得发青的短发,指着地上的盾牌,语气带着点小自豪:“俺刚修好老张头的盾!
用了三层熟牛皮衬里,换了新铆钉,结实着呢!
老张头说这回能扛住蛮子的破甲锤了!”
林晨阳看着他憨厚的笑容和真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康文那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臂膀,感受着那足以扛起山岳的力量,由衷道:“好!
夜幕低垂,笼罩了喧嚣沸腾的风军大营。
白日里震天的杀伐声渐渐平息,只余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马嘶。
营地深处,一堆篝火旁,围坐着西道身影。
跳动的火焰在西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林晨阳靠着一块青石,手中拎着一个粗糙的皮酒囊。
天宇盘腿大坐,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某个新兵操练时出的洋相:“……你们是没瞧见!
那小子一紧张,举着盾往前冲,脚底下拌蒜,‘咣当’一声!
好家伙,连人带盾首接拍泥坑里了!
糊得就剩俩眼珠子滴溜溜转!
哈哈哈!”
他洪亮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康文抱着膝盖坐在天宇对面,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嘿嘿嘿”的憨厚笑声,用力点着头:“是哩是哩!
俺去把他捞出来,好家伙,沉得跟个泥墩子似的!”
林晨阳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抿了一口皮囊里辛辣的劣酒,那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着北疆夜间的寒意。
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着温暖的光点。
他偶尔插上一句,调侃天宇:“定是你吼得太凶,把那小子吓破了胆。”
秦雨坐在篝火的另一侧,离火光稍远。
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紧身劲装,抱着膝盖,下巴轻轻抵在膝头。
火光勾勒着她清冷秀丽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她没有参与谈话,甚至没有看那唾沫横飞的天宇,只是安静地凝视着跳跃的火焰,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她并非格格不入。
她的存在,像一块沉静的玉石,让这篝火旁喧闹的氛围中,奇异地保留着一份安宁的留白。
天宇的大嗓门不会刻意避开她,康文憨笑时会下意识地朝她那边看一眼,林晨阳的目光也偶尔会落在她身上片刻。
不需要言语,一种超越上下级、在无数次并肩浴血、生死相托中淬炼出的深厚情谊,如同篝火散发的暖意,无声地包裹着这小小的圈子。
林晨阳的目光缓缓扫过火光映照下的三张面孔:天宇豪迈粗犷的笑脸,康文憨厚可靠的神情,秦雨沉静如水的侧影。
一股沉甸甸的暖流,混杂着烈酒的灼热,在他胸膛里缓缓流淌。
这是他的袍泽,他的兄弟,他可以将后背毫无保留托付的人。
在这残酷的北疆,这份情谊,便是支撑着铁血风军脊梁最坚韧的筋骨。
然而,在这片温暖之中,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捕捉的阴翳,如同篝火堆里偶尔爆出的一颗火星,倏然划过林晨阳的心底。
他望着那跳跃不定的火焰,眼前似乎又闪过宫宴之上,那道水蓝色身影惊鸿般掠出、匕首寒光乍现的瞬间,随即又被更深处、更深沉的、那些深海般模糊冰冷的梦境碎片所覆盖。
未来的路,如同眼前这北疆的夜色,浓重得化不开。
这铁血营盘中的温暖,又能持续几何?
这念头如浮光掠影,快得抓不住。
林晨阳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强行将那丝不合时宜的隐忧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