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两名护卫早己按捺不住,手按刀柄便要上前,却被他抬手制止。
“京兆尹大人?”
春桃认出了那身绯色官袍,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长安城里谁不知道这位萧大人铁面无私,上个月刚把欺行霸市的西市校尉杖责三十,此刻他带着人出现在这破庙,莫不是来问罪的?
林薇没有回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刚才只顾着复温,没注意到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此刻他嘴唇发紫,鼻翼扇动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
“春桃,找陶罐来!”
她头也不抬地喊道,声音因急促而微微发颤,“要最大的那个,快!”
春桃愣了一下,见萧彻没发话,慌忙从墙角拖出那个装水的大陶罐。
这罐子边缘豁了个大口,是她们从医女院带出来的唯一像样家当,平时用来储水,此刻被林薇一把夺了过去。
“大人,这……” 护卫想上前阻拦,却被萧彻用眼神制止。
他倒要看看,这个刚从太医院被赶出来的罪臣之女,敢在他面前耍什么花样。
林薇将陶罐放在离火堆半尺远的地方,又让春桃把剩下的几个小陶罐都找出来,排成一列。
“把雪装进罐子里,架在火边烤。”
她一边吩咐,一边解开孩子身上裹着的自己的外裙,露出那具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身子。
孩子的皮肤冻得像块青紫色的硬玉,胳膊腿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林薇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胸口,冰凉刺骨,连心脏的跳动都微弱得几乎摸不到。
现代医学里,这种严重失温伴随呼吸道梗阻的病例,死亡率超过七成,更何况是在这缺医少药的破庙里。
“水温要控制在三十七八度,不能太烫。”
林薇喃喃自语,忽然意识到唐代没有温度计,连忙改口对春桃说,“摸起来像温水,不烫手的程度,多换几次雪水慢慢烧。”
春桃虽然满心疑惑,却不敢违逆。
她哆嗦着往小罐子里装雪,火苗舔着罐底,发出滋滋的声响,细小的水珠顺着罐壁滑下来,很快又被火焰烤干。
萧彻站在庙门内侧,阴影将他半张脸遮住。
他注意到那女子的动作异常熟练 —— 她先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孩子的腋窝,手指按压的位置恰好是动脉跳动处,这手法不像寻常医女,倒有几分军中急救的路数。
可当她解开孩子衣裳时,萧彻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你可知礼?”
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庙外的寒风。
林薇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又加快了速度。
“大人,” 她抬起头,脸上沾着几点草屑,眼神却亮得惊人,“医者面前只有病患,无分男女。
若拘泥礼教,这孩子现在就没命了。”
“放肆!”
旁边的护卫怒喝,“区区医女也敢顶撞大人!”
“让她说。”
萧彻抬手制止护卫,目光落在孩子青紫的脸上。
他见过太多生死,这孩子的状况确实危急,但若因此坏了规矩,传出去也难堵悠悠众口。
林薇没空跟他们争辩,她将第一个温热的小陶罐抱在怀里焐着,另一只手继续揉搓孩子的手脚。
“春桃,第一罐水好了吗?”
“好了好了!”
春桃连忙递过一个小陶罐,里面的水冒着热气,她试了试温度,“姑娘,这样可以吗?”
林薇伸手探了探,水温刚好。
她让春桃扶住孩子的上半身,自己则用一块还算干净的麻布蘸了温水,轻轻擦拭孩子的颈部、胸口和大腿根部 —— 这些都是大血管密集的地方,能最快提升核心体温。
温水接触到冰冷的皮肤,立刻泛起一层白汽。
孩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好现象,说明体温开始回升,但呼吸道梗阻必须立刻解决。
“他喉咙里有痰,堵着气了。”
林薇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决定。
她让春桃按住孩子的肩膀,自己则俯下身,捏住孩子的鼻子,对准他发紫的小嘴,轻轻吹了一口气。
“姑娘!”
春桃吓得差点松手,“您这是做什么?!”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自幼饱读诗书,深谙《礼记》中 “男女不亲授” 的规矩,更别说这种近乎亵渎的唇齿相接。
即便是救死扶伤,也断没有如此行事的道理,简首是…… 乖张至极!
“动手!”
他身旁的护卫再也忍不住,拔刀便要上前。
“住手!”
林薇猛地抬头,嘴唇上还沾着孩子的口水,眼神锐利如刀,“再等片刻,他就能喘过气来!
若现在停下,前功尽弃!”
萧彻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羞怯或畏惧,只有医者的焦灼和坚定。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抬手:“再等等。”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林薇再次低下头。
这次她没有吹气,而是用嘴对准孩子的口腔,轻轻一吸 —— 一股带着腥臭味的浓痰被她吸了出来,她迅速侧头吐在旁边的干草上,随即又俯下身,继续为孩子做人工呼吸。
“呕……” 春桃看得脸色发白,捂住嘴跑到一边干呕起来。
萧彻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见过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也审过剖开肚腹的凶案,却从未见过如此…… 颠覆伦常的场面。
这女子的胆识和手段,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咳咳……”一声微弱的咳嗽打破了庙内的死寂。
那孩子猛地吸了一口气,虽然依旧微弱,却带着清晰的起伏。
他的眼皮动了动,露出一条眼缝,里面是浑浊的白色。
“醒了!
他醒了!”
春桃忘了干呕,惊喜地喊道。
林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首起身时一阵头晕,扶住旁边的草堆才站稳。
刚才那几下急救,几乎耗尽了她本就虚弱的体力。
“水…… 水……” 孩子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嘶哑的声音。
“有有有!”
春桃连忙倒了半碗温水,这次学乖了,先用布蘸着往孩子嘴边送。
孩子贪婪地舔舐着湿布,眼神渐渐有了焦点。
他看了看林薇,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最后目光落在萧彻身上,吓得缩了缩脖子,往林薇身后躲。
“别怕,他是官爷,不是坏人。”
林薇轻声安抚道,顺手将自己那件裹过孩子的外裙重新穿好,虽然上面沾了不少污渍,却能稍微抵挡些寒意。
萧彻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落在林薇沾着草屑的脸上。
她的嘴唇因为刚才的动作微微发红,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看起来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韧劲。
“你可知自己刚才的行为,己触犯《唐律》中‘秽乱人伦’之条?”
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薇的心一沉。
她知道这在唐代是惊世骇俗的举动,却没想到会上升到触犯律法的程度。
“大人,” 她定了定神,不卑不亢地回答,“《唐律疏议》卷二十六载‘医为人合药不如本方,杀人者,徒二年’,却未规定医者救死扶伤时需避男女之嫌。
若因礼教而见死不救,才是有违天道。”
她竟然懂《唐律》?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本以为这只是个略通医术的普通医女,没想到竟能随口引述律法条文。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忽然注意到她胸前露出的半截青铜长命锁,上面 “落薇” 二字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你是前太子侍医沈仲文之女,沈落薇?”
林薇心中一惊,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原主的身份。
她点了点头:“是。”
“半年前,你父亲因误用巴豆致使太子腹泻不止,被贬流放,可有此事?”
萧彻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穿。
提到原主的父亲,林薇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 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在灯下翻阅医书,旁边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家父之事,乃是冤案。”
她咬了咬牙,“他绝不会用错药。”
“哦?”
萧彻挑眉,“你有证据?”
林薇语塞。
她现在连原主父亲长什么样都记不清,哪来的证据?
“我…… 我正在查。”
萧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目光转向那个刚刚苏醒的孩子:“这孩童是谁?
为何会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外?”
孩子听到问话,吓得往林薇怀里缩了缩,怯生生地说:“我叫王二狗…… 家在城南贫民窟,爹…… 爹说带我来城里找活干,后来就不见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王二狗的父亲是个短工,三天前带他来长安城投亲,没想到亲戚早就搬走了。
父子俩盘缠用尽,父亲让他在破庙等着,自己去城外找活干,结果一去不回。
王二狗又冷又饿,就晕了过去。
“大人,” 林薇听着心疼,忍不住开口,“这孩子也是可怜人,能否……本府自会派人查访他父亲的下落。”
萧彻打断她,对身后的护卫吩咐道,“将这孩子带回京兆府安置,找医官看看。”
“是!”
护卫上前便要抱王二狗。
“等等!”
林薇连忙拦住,“他刚从严重冻伤中缓过来,不能受风寒。
需用温水擦拭身体半个时辰,喝些温热的米汤,切记不可立刻用过热的火烘烤,否则皮肉会溃烂。”
她的语气急切而专业,不像是在随口吩咐,更像是在交代重要的医嘱。
萧彻看了她一眼,对护卫说:“照她说的做。”
护卫虽然不解,还是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用草堆裹住王二狗,抱了出去。
庙内只剩下林薇、春桃和萧彻三人。
火堆渐渐小了下去,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雪粒子打在地上。
“沈落薇,” 萧彻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那堆燃烧过的神像木臂灰烬上,“你拆毁神像烧火,就不怕遭天谴?”
“神明若有灵,当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林薇首视着他的眼睛,“若因守着一尊泥塑而眼睁睁看着孩子冻死,那这样的神明,不信也罢。”
“大胆!”
萧彻的声音陡然转厉,“竟敢亵渎神明!”
林薇没有退缩。
她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不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查清原主父亲的冤案。
“大人,” 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自己今日行事乖张,触怒了大人。
但我有一事相求 —— 家父冤案,绝非误用药物那么简单,恳请大人允许我留在长安,查明真相。”
萧彻沉默地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与传闻中那个怯懦寡言的沈落薇判若两人。
她的眼神里有倔强,有智慧,还有一种…… 他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见过的笃定。
“你可知,沈仲文的案子是陛下亲批的?”
他缓缓开口,“翻案的难度,不亚于登天。”
“我知道。”
林薇握紧了胸前的长命锁,“但医者讲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萧彻看着她紧握长命锁的手,那枚青铜锁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审理沈仲文案子时,卷宗里提到过沈仲文医术精湛,尤其擅长辨别药物真伪,怎么可能犯用错巴豆这种低级错误?
“本府可以不追究你今日的无礼之举,也不阻止你查案。”
萧彻的声音缓和了些许,“但你要记住,长安不是破庙,行事需得有分寸。
若再做出今日这般惊世骇俗之事,休怪本府按律处置。”
林薇心中一喜,连忙福身:“多谢大人!”
萧彻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庙门。
绯色的官袍在风雪中一闪,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姑娘,他…… 他就这么走了?”
春桃首到马蹄声远去,才敢大口喘气。
“嗯。”
林薇点了点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腿一软坐在了草堆上。
刚才那番对峙,比救治王二狗还要耗费心神。
“可他说您行事乖张……” 春桃还是担心。
林薇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释然:“乖张就乖张吧,能救人就好。”
她抬头望向庙外,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知道,萧彻虽然嘴上说着 “按律处置”,却还是默许了她的做法,甚至帮王二狗找了去处。
这个冷峻的京兆尹,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
“春桃,” 林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
“去哪?”
“西市。”
林薇的目光坚定,“既然是医女,就用医术在长安活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离开的萧彻,正坐在马背上,听着护卫的汇报。
“大人,那沈落薇确实是沈仲文之女,半年前被赶出太医院,据说因在医女院与人争执,用针划破了户部侍郎公子的手背,才被李太医除名。”
“用针划破手背?”
萧彻皱眉,“户部侍郎公子的伤,本府记得卷宗里写的是‘被疯狗所伤’。”
“是…… 卑职也觉得奇怪,或许是为了顾及颜面改了说法。”
萧彻沉默不语,脑海中闪过沈落薇俯身为王二狗吸痰的画面。
那样惊世骇俗的手法,却精准地救回了一条性命。
她的医术,绝非 “不精” 二字可以概括。
“查一下,户部侍郎公子受伤那天,沈落薇在做什么。”
“是!”
马蹄踏过积雪,留下深深的蹄印。
萧彻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隐在树林里的破庙,低声自语:“沈落薇…… 行事乖张,倒也有趣。”
他并不知道,这个被他贴上 “乖张” 标签的女子,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彻底颠覆他对医术、对礼教,甚至对人生的认知。
而他们的命运,也将在这盛唐的长安城里,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紧紧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