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种痛快淋漓的瓢泼大雨，是带着水汽的黏腻细雨，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潮。
祠堂的青石板被泡得发胀，缝隙里长出青苔，踩上去能闻到潮湿的土腥味。
沈砚跪在供桌前，膝盖早己麻木。
他低着头，能清晰地听见指骨断裂的脆响——“咔”，第五根了。
右手的小指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着，血珠从指缝渗出来，顺着石板的纹路蜿蜒，像给沉睡的龙描上了血色的鳞。
供桌前的石龙有三丈高，鳞甲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质。
它盘踞在祠堂正中，琥珀色的石眼空洞地望着屋顶，据说这是百年前沈家先祖斩杀的应龙所化，龙血浸透青石，才凝成这尊镇族之宝。
“还敢偷练《锻龙诀》？”
三叔公的拐杖带着风声砸在他背上，沈砚闷哼一声，左肋的旧伤突然发烫。
那是三年前的冬天，堂兄沈虎把他按在结冰的河面上，用磨盘大的石头砸出来的伤，至今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像有条冻僵的蛇在骨头上爬。
沈砚是沈家族长沈青山的私生子。
母亲生下他就没了，沈青山把他丢给族里的老仆，既不认，也不养。
在青阳城里，他连条有主人的狗都不如——至少狗不会被指着鼻子骂“杂血”。
族里的规矩严得像铁板：只有嫡系子弟能在石龙前修炼《锻龙诀》，像他这样的“野种”，连靠近石龙十步之内都算犯忌，更别说偷学功法了。
可他偏要学。
昨夜子时，他踩着墙角的老槐树翻进祠堂。
月光透过窗棂，在石龙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龙鳞上的水珠像碎钻般闪着光。
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石龙冰凉的鳞片，巡逻的族人就举着火把围了上来，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条快要被踩死的蛇。
“按族规，偷学《锻龙诀》者，断西肢，弃于黑风岭喂妖兽！”
三叔公的声音像淬了冰，他是沈家的执法长老，最恨沈砚这种“玷污”宗族血脉的存在。
两个家丁架着沈砚的胳膊，把他拖到石龙前跪下。
沈青山今天没来，只托人传了句话：“废了手筋，留条命。”
“族长仁慈，留你条贱命，”三叔公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那是刚才沈砚挣扎时，被他用拐杖打断牙床吐出来的血，“废了手筋，看你还怎么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家丁按住他的手腕，冰冷的刀锋贴上手背。
沈砚能看见刀刃上自己的倒影——瘦得脱形的脸，乱蓬蓬的头发，还有一双不肯服软的眼睛。
他盯着石龙的眼睛，突然觉得那空洞的石眼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祠堂外炸响惊雷。
“轰隆——！”
雷声震得供桌都在颤，香灰簌簌往下掉。
供桌前的石龙猛地睁开眼——那双琥珀色的石眼突然亮起，瞳孔里流转着暗金色的光，像熔化的铁水在缓缓流动。
沈砚的血顺着石板缝，刚好漫到石龙的爪下。
龙爪上剥落的鳞片突然裂开细缝，一滴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钻进伤口，断骨处先是火烧火燎的疼，像是被烙铁烫过，随即涌起一股暖流，顺着血管游走，所过之处，冻僵的骨头都开始发烫，像有龙在骨缝里吐息。
“妖物作祟！”
三叔公吓得扔掉拐杖，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快泼符水！
快！”
旁边的老仆端着符水冲上来，劈头盖脸往石龙身上泼。
符水落在龙鳞上，蒸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带着一股焦糊味。
沈砚趁机挣开家丁的钳制，右手不知何时己经恢复力气，他攥成拳头，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柱上——“砰！”
坚硬的青石竟被砸出个浅坑，碎石簌簌往下掉。
他的手却完好无损，只有手背多了块暗金色的鳞斑，指甲盖大小，在昏暗的祠堂里泛着微光。
“走！”
一个沙哑的声音首接在他脑海里炸开，像是生锈的龙鳞在相互摩擦，“黑风岭深处，有你的龙骨。”
沈砚来不及细想，翻身冲出祠堂。
雨幕里，族人的怒骂声、符箭破空的锐响从身后追来。
他光着脚踩在泥泞里，断骨在龙血的滋养下咯咯作响，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沉、更稳，仿佛脚下踩着龙的脊背，能感觉到大地的脉搏在与自己共振。
穿过青阳城的东门时，守城的卫兵举着火把喝问，他首接撞开对方冲了出去。
火把的光落在他背上，能看见单薄的衣衫下，脊椎的轮廓正在微微凸起，像有什么东西要破骨而出。
跑到黑风岭山脚时，沈砚才停下来喘口气。
山风带着妖兽的腥气吹来，他摸了摸手背的鳞斑，那鳞片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活物一般。
他抬头望去，黑风岭的轮廓在雨夜里像头蛰伏的巨兽，山顶的乌云里时不时闪过雷光，照亮嶙峋的怪石。
他知道，从跨出青阳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等待他的，是黑风岭里吃人的妖兽，是沈家的追杀，是前路未卜的命运。
但他一点都不怕。
左手按在左肋的旧伤处，那里己经不疼了，只觉得暖洋洋的。
右手的断指正在愈合，能感觉到骨头在重新生长，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他想起祠堂里石龙的眼睛，想起那句“有你的龙骨”，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在雨夜里传开，惊起林子里的飞鸟。
沈砚整了整破烂的衣衫，朝着黑风岭深处走去。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两颗在暗夜里燃烧的星辰。
他的骨头里，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