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推金丝眼镜,视线落在“45°23′”的标注上。
这个角度会让步行时间增加两分十七秒,但能确保每一步都跨过三块地砖的接缝。
他用尺子重新校准了起点,指节在桌面上敲了三下,节奏均匀。
三天前他删掉了所有《破碎的光》的照片。
那之后,他没再上过天台,也没再打开过那把伞。
但他开始测量从金融系主楼到设计楼的路径。
不是为了通勤,是为了重走那天她离开时的路线。
他把沿途的梧桐树间距、路灯高度、台阶坡度、转角弧度全部记录下来,制成了十七项参数表。
转弯必须是45度的整数倍,否则他会感到呼吸受阻。
他在图纸中央用荧光笔圈出一个点——设计系三楼东侧教室,她常去的那间。
这个坐标被他标注了三次,最后一次用了金粉笔。
室友推门进来时碰倒了量角器。
金属尺砸在地上,发出短促的撞击声。
江临川的手指立刻收紧,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孔。
他没抬头,只说:“在计算最优路径。”
“又画地图?”
室友捡起尺子,随手放在桌上,位置偏左三厘米。
江临川盯着那条线,喉结上下滑动,最终没动。
他合上图纸,封进文件夹,夹子卡在腋下,走向门口。
第二天正午,他站在金融系主楼台阶前展开图纸。
浅灰色西装袖口的袖扣间距经过精密测算,此刻正好卡在肘关节弯曲九十度的位置。
阳光斜照,他眯了下眼,抬手调整图纸角度,确保投影边缘与地砖缝平行。
“同学,你挡着太阳了。”
声音从下方传来。
他低头,许知意抱着素描本站在台阶下,发间樱花胸针换成了浅蓝丝带。
她仰头看他,嘴角微扬。
江临川的耳尖瞬间发烫,图纸边缘被他捏出细密褶皱。
“我……在找设计楼。”
他说。
她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图纸上。
“这条路要绕三个死胡同呢。”
她轻笑,“你特意画的?”
江临川没回答。
他看见她素描本的扉页露出半张草稿——是《破碎的光》的局部,玻璃碎片的排列方式和他手机里删掉的照片完全一致。
他的呼吸慢了半拍。
“那我……可以护送你走死胡同吗?”
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接过图纸,指尖擦过他握着文件夹的指节。
那一瞬间,他手腕内侧的胎记仿佛被灼了一下。
整栋教学楼突然震动。
通风系统开启的瞬间,穿堂风从走廊尽头灌入,卷起他手中的图纸。
纸张像鸟群般散开,飞向喷泉池方向。
江临川瞳孔收缩。
他在0.3秒内计算出风速、纸张重量、下落轨迹,准备拦截。
但许知意己经冲了出去,裙摆扫过他的手腕。
她弯腰捡起一张,举起来:“这张……是你画的?”
江临川快步走近。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几何参数,中央是设计系教室的坐标,被金粉笔加粗。
更明显的是,在坐标周围,他不知何时画了三十七个爱心,每个间距精确到2.5厘米,排列方式像极了金融系密码本的字符矩阵。
“是……是课题用的密码本。”
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一个调。
许知意忽然凑近,睫毛在他图纸上投下阴影。
“密码本需要画这么多爱心吗?”
她问。
江临川喉咙发紧。
他想解释那是误差标记,是节奏校准点,是某种加密坐标,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只能看着她把图纸折成纸飞机,轻轻一掷。
纸飞机划出弧线,落在喷泉池边缘。
她转身:“走啦,护送死胡同要迟到了。”
他跟上去。
步伐比平时慢0.3秒每步,刻意调整节奏,与她同步。
西装下摆扫过墙根青苔,他注意到蔓延的角度是43度,偏差了2度,但他没停下修正。
“你图纸上的爱心,”她忽然开口,“排列方式像金融系密码本。”
江临川脚步一顿,撞上她后背。
她转身,发间丝带擦过他领口,留下一缕淡香。
他下意识摸出兜里的密码本——深蓝色封皮,三年来从未离身。
翻开内页,他愣住。
不知何时,每一页都贴满了便利贴。
每张纸上都画着不同角度的爱心,旁边写着三个字:许知意。
字迹清秀,笔画间距均匀,像是刻意模仿过他的书写习惯。
他抬头看她。
她没解释,只是指了指前方:“第三个死胡同到了。”
尽头是斑驳的墙面,月光从高处天井斜切下来,在地面投出一块菱形光斑。
她忽然踮脚,从包里抽出一支细笔,在他手中的图纸上画了个歪扭的爱心,正好压在45度角的标注处。
“这次要收过路费。”
她说。
江临川盯着那个偏差1.5度的爱心,后颈胎记发烫。
他想说“不标准”,想说“应该重画”,但喷泉池方向传来上课铃,他听见自己说:“明天……要继续护送吗?”
她没回答,只是把折过的纸飞机塞进他手里。
纸翼边缘有轻微磨损,是刚才落地时蹭到石板的痕迹。
她转身走向教学楼,背影被光斑切开,又在拐角处合拢。
江临川站在原地,手指摩挲着纸飞机的折痕。
他记得自己画图纸时,每一道折线都要求误差小于0.1毫米。
但现在,这架纸飞机的机翼倾斜角是52.7度,偏离标准12.7度。
他没扔掉它。
回到宿舍,他把图纸摊在桌上,用镇纸压住西角。
镇纸是母亲送的,纯银,重量精确到克。
他翻开密码本,对照便利贴上的爱心角度,开始反向推算书写时的笔压、倾斜度、移动速度。
三点十七分,他得出结论:那些便利贴是她亲手贴的,时间集中在昨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
期间她至少翻阅过密码本七次,每次停留时间在三到五分钟之间。
他合上本子,打开抽屉,取出一颗薄荷糖。
糖纸上有对称花纹,他曾经靠这个缓解焦虑。
现在他盯着糖纸上的菱形图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换掉樱花胸针的那天,正是他删掉照片的第二天。
他剥开糖,放进嘴里。
清凉感蔓延,但没抵达心底。
一周后,他更新了路线图。
新版本取消了所有死胡同绕行,改为最短路径。
转弯角度允许偏差±2度,步行节奏按她的平均步速调整。
他在图纸背面写下一行小字:误差允许范围,即心动频率。
他把图纸放进文件夹,夹在腋下,走向设计楼。
许知意站在打印室外,正低头翻素描本。
他走近,她抬头,眼神里有他读不懂的东西。
“今天不绕路了?”
她问。
“不用了。”
他说,“我重新计算了最优路径。”
她合上本子,笑了笑:“那这次,是你带路?”
他点头,递出图纸。
她接过,指尖擦过他掌心。
他没缩手。
她展开图纸,目光落在背面那行小字上。
停顿两秒,她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江临川看着她耳后的小痣,忽然说:“那天在雨里,我不是因为展厅的伞才给你。”
她手指一顿。
“我是……怕你淋湿。”
他说完,声音低下去。
她没笑,也没追问。
只是把图纸折好,放进包里。
“走吧。”
她说,“这次别算太准,我怕你算着算着,就把人算丢了。”
他跟在她身后,脚步比平时乱了0.5秒每步。
路过喷泉池时,纸飞机还躺在石板上,己被雨水泡软,机头微微下垂。
他没去捡。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她忽然停下。
教学楼走廊的灯刚亮,她站在光里,从包里拿出那本密码本。
“这个,”她说,“还你。”
江临川接过,翻开。
所有便利贴都在,但最新一页写着:**“许知意”三个字,写了三十七遍。
**他抬头看她。
她转身要走。
他忽然抓住她手腕。
力度不大,但足够让她停下。
“为什么是三十七?”
他问。
她没回头,声音很轻:“你拍了三十七张照片,不是吗?”
他喉咙发紧。
她抽回手,往前走了一步。
江临川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被走廊灯光拉长,斜斜地投在地面。
像一把刀,切开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