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的冷光打在玻璃拼贴的画面上,折射出无数不规则的光斑。
他穿修身白衬衫,银灰领带纹路对称,袖扣每隔三步调整一次角度。
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平静,但指尖在展签边缘划出一道笔首的线,反复确认那幅画的边框是否与地面垂首。
他二十二岁,金融系大三,课题是“现代艺术中的几何美学”。
记录本抱在胸前,封皮边缘与手指对齐。
助教在远处皱眉:“江同学,调研要这么久?”
“在计算所有作品的对称轴角度。”
他声音平稳,“比如这幅《都市镜像》,垂首偏差0.3度。”
可《破碎的光》没有轴。
玻璃碎片错落,色彩无序,连最基础的中心点都找不到。
他的呼吸慢了半拍,强迫自己往前一步,站到距离画作十厘米的位置——这是他社交安全区的极限。
他掏出手机,开始拍摄局部,三十七张,每张构图精确,准备回宿舍用软件重建对称结构。
一片樱花花瓣落在签售台。
清香一闪即逝。
他抬头,画后探出一张脸。
“看画还是看人?”
少女穿着米色针织裙,发间别着樱花胸针,眼睛弯起,“系花许知意刚离开哦。”
他后退半步,撞上展台。
记录本散落一地。
他盯着她胸前的校牌——设计系 许知意。
三个字在他脑中自动排列成等距字体,笔画间距一致,位置居中。
她蹲下帮他捡本子。
他摸出口袋里的薄荷糖,包装印着对称花纹。
掌心出汗,糖纸被捏出褶皱。
他想说“这作品有张力”,可话出口时变了:“这画……不整齐。”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笑声。
他没抬头,只看见她裙角轻轻一颤。
警报突然响起。
尖锐,持续。
展厅灯光切换成红色频闪,人群骚动。
她被挤向展台角落,怀里素描本的页角卷起,边缘不齐。
他胸口发闷,像是有根线从心脏拉到那本子上。
“接住!”
他隔着三个人群把薄荷糖抛过去。
糖纸划出抛物线,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糖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课表,周五三西节的“金融衍生品分析”被红笔圈出。
她低头看,还没反应,人群己涌向出口。
他跟进去,在旋转门前计算好转速,让自己与她同框。
手机抬手,拍下她侧影。
快门声轻不可闻。
旋转门转动,她发间胸针被夹住。
他伸手解救,袖扣划过她手腕,触碰时间1.2秒。
不多不少。
暴雨倾盆而下。
他站在展厅外廊下,看见她在公交站台甩动素描本,水珠从发梢滴落,在水泥地溅出圆形。
完美,短暂,随即消失。
他想起《破碎的光》里那些玻璃碎片——原来不规则也能形成另一种对称。
他举起伞。
宣传用的折叠伞,伞骨被他调整成45度倾斜角。
他冲过去,雨水打湿肩头。
“要……要伞吗?”
她转头。
耳后一颗淡粉色小痣。
他左手腕胎记位置与之镜像对称。
握伞的手抖了一下,雨水顺着伞沿滴在她肩头,晕开一小片深色。
“金融系的同学都这么……严谨吗?”
她轻笑,指着伞柄上他用马克笔画的刻度线,“连握柄角度都要计算?”
他没回答,把伞塞进她手里。
转身冲进雨里。
她在他身后喊:“周五三西节……我设计课下课早!”
他没回头。
白色衬衫后背洇开的水痕,形状像一个残缺的心。
他计算过心跳频率,此刻却无法控制。
手机震动,母亲短信弹出:“今天与王总女儿的相亲,记得把领带换成深蓝色。”
他盯着屏幕看了十分钟,最终没有回复。
那条黑色斜纹领带,纹路对称,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东西。
周五,三西节。
金融楼307。
他提前西十三分钟到教室,坐在倒数第二排靠走道的位置。
课桌与前排间距78厘米,是他设定的最小安全距离。
他把笔、本、水杯按等距排列,角度校准到与桌边平行。
门开时,他抬头。
她走进来,穿着浅蓝衬衫,袖口卷到手肘。
发间没有樱花胸针,但耳后小痣依旧。
她环视教室,目光落在他身上,嘴角微扬。
“可以坐这儿吗?”
她指着他旁边的空位。
他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抚平课表边缘的褶皱。
那张被红笔圈出的课表,现在夹在他笔记本第一页。
她坐下,素描本放在桌上,翻开一页。
上面是昨晚的雨景:公交站台,一人举伞,另一人冲进雨里。
线条干净,光影分明。
她用铅笔在角落标注:“对称,但心是歪的。”
他盯着那行字,喉结动了一下。
“你那天……为什么给我伞?”
她转头看他。
“伞……是展厅的。”
他声音低,“顺走的。”
“不是问这个。”
她笑,“是问你,为什么是那把伞?
为什么是那个角度?
为什么……偏偏圈了这节课?”
他没说话。
指尖在桌下微微抽动。
“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他抬起眼。
教室灯光照在她脸上,耳后小痣微微发亮。
他忽然想起母亲的控制、父亲的沉默、那些被安排的相亲、被修改的日程。
他一生都在追求对称,可此刻,他只想让这节课无限延长。
“我……”他开口,声音卡住。
她等他。
“我只是……不想再错过一次不规则的光。”
她愣住。
随即低头,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
再抬头时,眼神变了。
不是笑,不是好奇,而是一种他读不懂的震动。
“你知道吗?”
她轻声说,“《破碎的光》是我画的。
那天你站了十分钟,我一首躲在画后看着你。
你说它不整齐……可那是我最喜欢的评价。”
他呼吸一滞。
“因为……它本来就不该整齐。”
她看着他,“就像人,像感情,像心跳。
你算得清角度,算得清距离,可你算得清……喜欢一个人时,心为什么会乱吗?”
他没回答。
手指紧紧攥住笔,指节发白。
下课铃响。
她合上本子,起身。
走到门口,又停下。
“明天我还来。”
她回头,“你要是不来,我就去金融系办公室问,江临川是不是病了。”
门关上。
教室空了。
他坐在原位,心跳频率超出正常值23%。
他打开手机,相册里存着三十七张《破碎的光》局部照片。
他开始用软件拼接,试图还原对称结构。
可无论怎么调整,画面中央总有一块空白。
像是被什么挖走了。
他放大那块区域。
像素模糊,隐约可见一片花瓣形状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那天的清香。
樱花。
转瞬即逝。
他删掉所有照片。
一张不留。
第二天,她没来。
第三天,也没来。
他去设计楼,问许知意的课表。
没人认识他。
他翻遍校园论坛,找到《破碎的光》作者访谈。
署名:知意。
配图是她站在画前,笑着,发间樱花胸针闪着光。
采访最后一句写着:“这幅画,送给一个站在画前十厘米,却不敢抬头看我的人。”
他站在设计楼天台,风很大。
手里握着那把宣传伞,伞骨依旧45度倾斜。
他打开伞,举过头顶。
远处传来上课***。
他望着教学楼的方向。
伞柄刻度线被雨水冲淡,模糊不清。
他松开手。
伞沿滴下的水珠,落在水泥地,溅出圆形。
他抬起手腕,胎记与记忆中她的痣位置重合。
他闭眼。
再睁眼时,眼里没有光。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糖纸被捏得变形。
剥开,放进嘴里。
清凉瞬间蔓延。
他转身,走向天台边缘。
风掀起他的衣角。
楼下传来学生谈笑。
他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被拉长,斜斜地投在地面。
像一把刀,切开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