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毒果
劈柴、挑水,翻倍的苦役,吴执事尖利的呵斥在背后抽打着,陈厉临走时那毒蛇般阴冷的眼神更如芒在背。
李玄沉默地挥着斧头,沉重的柴刀劈开纹理扭曲的硬木,发出沉闷的裂响。
每一块劈开的木柴,都像是在剥离他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林月儿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在心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灰暗吞没。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一瞬的善意,如同投入寒潭的火星,不仅无法温暖,反而会招致更猛烈的冰封。
他习惯了寒冷,但林月儿……她不该被拖进这片泥沼。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干裂的嘴角,咸涩得发苦。
他放下柴刀,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水,仰头灌下。
冰冷的水线滑过喉咙,压不下那股从丹田深处隐隐泛起的、混杂着焦灼甜腥的恶心感。
整个青岚宗,不,整个天寰界,都浸泡在这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里,像一锅正在缓慢沸腾的毒汤。
远处,悟道古树巨大的树冠又稀疏了不少。
正午惨白的阳光穿过枯瘦的枝桠,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破碎的光斑。
风过时,那些光斑便在地上疯狂摇曳,如同濒死者的抽搐。
李玄的目光在那片枯黄上停顿片刻,旋即垂下,继续走向那堆如山般的柴火。
这棵树,和他一样,都是这方天地里不合时宜的存在,注定枯萎。
与灰雀坪的粗砺死寂截然不同,青岚宗主峰“凌霄顶”的“云渺殿”内,却是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
沉重的玄铁香炉里,名贵的“镇魂香”燃出袅袅青烟,却丝毫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挥之不去的、带着衰败气息的灵力波动。
这波动极其隐晦,如同病入膏肓之人沉重的喘息,带着一丝腐朽的甜腻,正是令整个天寰界修士谈之色变的“天衰”前兆。
殿内光线幽暗,只几颗嵌在殿柱上的明珠发出惨淡的光,勉强照亮中央区域。
主位之上,青岚宗当代宗主凌霄子端坐于紫金云纹宝座。
他身着华贵的紫色云纹宗主道袍,面容依旧维持着中年修士的威严轮廓,鬓角不见一丝白发。
然而,任何细看的人,都无法忽略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那极力压抑也无法完全藏匿的、近乎歇斯底里的血丝,以及瞳孔深处翻涌的、对某种即将到来的消亡的刻骨恐惧。
殿下两侧,分坐着数位气息沉凝的身影,皆是青岚宗核心高层。
戒律长老铁心坐在左侧首位,身形如标枪般挺首,刻板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殿内众人,眼神深处,是与凌霄子如出一辙的焦虑,只是被他用更坚硬的规则外壳死死包裹着。
丹阁长老、器堂长老、传功长老……平日里跺跺脚宗门都要震三震的大人物,此刻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都显得神色晦暗,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和难以言说的恐慌。
“镇魂香……效用越来越短了。”
凌霄子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威严,但尾音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三日前,本座打坐,灵台深处那股‘枯寂之风’,己能清晰感受到其寒意……就在咫尺之间。”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座的长老们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天衰之劫,如同悬在每个高阶修士头顶的利剑。
境界越高,离那最终的枯寂腐朽越近。
宗主凌霄子,元婴巅峰,离那传说中的化神之境只差一线,也意味着他离那柄剑的剑尖最近。
他的切身感受,无疑给在座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寒霜。
“宗主,古籍记载,天衰乃天地大道之劫,古之大能亦难逃……”丹阁长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声音干涩地开口,试图寻找一丝慰藉。
“古籍?”
凌霄子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古籍还记载过化神飞升,长生久视呢!
结果呢?
数千年了,谁曾见过?!
全都是骗局!
是这该死的天道给我们设下的绝命陷阱!”
他放在宝座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如同盘踞的毒蛇。
一丝极其细微、但充满毁灭气息的灵力波动不受控制地从他指尖逸出,无声地撕裂了身边一小片空间,又迅速湮灭。
那波动中蕴含的腐朽意味,让在座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悸。
“宗主息怒!”
铁心长老沉声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击,试图稳住局面,“天衰虽凶,我青岚宗千年基业,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当务之急,是寻得延缓之法,凝聚力量,共渡此劫!”
“生机?”
凌霄子猛地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铁心,又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和疯狂,“铁长老说得对,生机,就在我们自己手中!”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如同毒蛇吐信:“诸位师弟,难道你们没感觉吗?
体内那口‘气’,是不是越来越难以为继?
吸纳的灵气,是不是越来越像刮骨的钢刀?
我们,就像那树梢上的蝉,夏日将尽,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幽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本座耗费心血,于古卷阁尘封秘档之中,寻得一上古残阵——‘万灵归元引’!”
“万灵归元引?”
器堂长老眉头紧锁,他对阵法涉猎颇深,却从未听过此阵。
“此阵需以精纯灵体为引,借其本源灵韵,激发古阵伟力,或可强行逆转一丝枯寂本源,为我等……延寿!”
凌霄子的声音带着狂热,“此乃我青岚宗存续之机!
亦是诸位师弟,唯一能抓住的生机!
需挑选数名根骨纯净、灵韵充沛的内门弟子为‘引子’,以其精元,供养大阵!”
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长老都听懂了“引子”和“供养”背后那血淋淋的含义。
这哪里是阵法,分明是魔道邪法,献祭生魂!
铁心长老的眉头也狠狠拧起,刻板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但当他抬眼,对上凌霄子那双燃烧着疯狂求生欲的眼睛,感受到自己丹田深处那同样开始蠢蠢欲动的枯寂寒意时,那点动摇瞬间被压下,化为更深的冷酷。
宗门存续高于一切,而宗门的存续,就维系在他们这些高层的力量上。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宗主所言……为宗门计,此法……可行。
然,弟子遴选,需慎之又慎,务必根骨纯净,灵韵充沛,方能引动大阵最大威能。
此事……交由戒律堂秘密办理。”
他主动接下了这沾满血腥的任务。
为了活下去,为了宗门不坠,些许牺牲,是必要的代价。
规则,有时就是如此冰冷而残酷。
“好!”
凌霄子眼中疯狂的光芒大盛,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满意笑容,仿佛己经看到了枯寂本源被逆转,自身修为再攀高峰的景象,“铁长老深知我心!
此事,必须万无一失!
名单……尽快呈报本座!”
他目光灼灼,似乎透过幽暗的殿宇,看到了祭坛运转,生机重燃的画面。
为了活下去,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他己不惜将整个宗门,都投入这最后的疯狂赌局。
殿内那缕镇魂香的青烟,在无声的疯狂与冷酷的共识中,显得愈发单薄无力。
古卷阁,坐落在主峰侧翼一处清幽的山坳。
楼高五层,飞檐斗拱,古意盎然。
与云渺殿的压抑焦灼不同,这里只有书页的墨香和岁月沉淀的尘埃气息,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翻书声和窗外偶尔的鸟鸣。
第三层深处,靠窗的一排陈旧书架旁,一个身着素净青衫的女子正凝神翻阅着一卷泛黄的兽皮卷轴。
她约莫三十许年纪,眉目清雅,气质沉静如水,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正是古卷阁执事柳如烟。
她纤细的手指划过兽皮卷上模糊的墨迹,卷轴上的文字古老晦涩,记载着一些关于天地异变、血脉诅咒的荒诞传说。
其中一则,字迹格外模糊:“……纪元之末,灵潮逆生,天地如沸……有异体,生于绝灵之墟,万毒不侵,污秽辟易……疑为……净灵……存焉……净灵……”柳如烟低声呢喃,指尖在那两个残缺模糊的字迹上轻轻划过。
这则记载荒诞不经,夹杂在一堆关于山精海怪的传说里,更像是古人呓语。
但不知为何,这几个字眼,却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她想起了外门那个叫李玄的弟子,那个十年都无法引气入体、被视为废物的少年。
“漏灵废体……绝灵之墟……”她无意识地重复着,目光投向窗外。
远处,主峰凌霄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一股无形的沉重压力似乎正从那顶峰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宗门的气氛越来越诡异了,那种焦灼、惶恐、如同困兽般的气息,连这古卷阁的清静也无法完全隔绝。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交谈。
“……铁长老亲自下令,内门遴选……要根骨纯净、灵韵充沛的……名单尽快……是,师兄,我这就去整理近三年新晋弟子的名录……”声音很快远去,消失在楼梯拐角。
柳如烟握着卷轴的手指微微一顿。
根骨纯净、灵韵充沛的内门弟子?
遴选?
在这种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时刻?
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
联想到宗主近来愈发诡秘的行踪,以及刚刚在卷轴上看到的“万毒不侵,污秽辟易”的字眼,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她猛地合上兽皮卷轴,快步走到窗边,目光穿透云海,死死盯住凌霄顶的方向,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难以遏制的惊悸。
山风从窗口灌入,吹动她额角的碎发,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灰雀坪。
李玄终于劈完了最后一根柴。
汗水浸透了后背,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他走到角落,拿起那个沾满泥污的破布袋,里面那半块被踩踏过的杂粮饼,己经硬得像石头,混着泥渣。
他沉默地看着,然后,将它掰开一小块,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
粗糙的饼渣混合着泥土的腥味,摩擦着喉咙。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杂役调度的弟子匆匆跑过灰雀坪,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对着管事区域喊道:“吴执事!
戒律堂急令!
所有管事速去云渺殿偏厅听候!
有重要差遣!”
吴执事正在呵斥另一个偷懒的杂役,闻言立刻换上一副谄媚又紧张的表情:“戒律堂?
铁长老……好好好!
我这就去!
这就去!”
他肥胖的身躯立刻行动起来,连滚带爬地朝着主峰方向跑去,留下灰雀坪一片茫然的杂役弟子。
李玄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戒律堂?
铁心长老?
联想到陈厉今日异常的羞辱和吴执事突然的“重视”,一股冰冷的不安,如同毒蛇的尾巴,悄然缠上心头。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主峰的方向。
头顶那片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压着一层无形的铅块。
空气中,那股灵气里特有的焦灼甜腥味,似乎更浓了。
他攥紧了手里那半块冰冷的饼。
云渺殿偏厅,气氛比主殿稍好,却也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十几个外门管事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喘一口。
吴执事缩在人群后面,努力降低自己肥胖身躯的存在感,豆大的汗珠顺着油腻的鬓角滑落。
铁心长老并未坐在主位,只是背对着众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琉璃窗前,望着窗外翻腾的云海。
他身形挺拔如松,玄色的戒律长老袍一丝不苟,仅仅是站在那里,散发出的冰冷威压就让整个偏厅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今日召尔等前来,只有一事。”
铁心没有回头,声音冷硬得像冰河裂开的脆响,“宗门近日将有大事,需遴选一批内门弟子配合,事关机密,不得外泄。”
他微微侧过脸,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尔等在外门,需密切留意所有弟子动向,尤其是……近期与内门弟子有异常接触的外门之人,无论大小事,凡有可疑,即刻报与戒律堂值司弟子,不得有误!”
“是!
谨遵长老令!”
管事们齐声应诺,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惶恐。
虽然铁心长老说得含糊,但“大事”、“机密”、“不得外泄”这些词眼,配合当下宗门诡异的气氛,足以让他们浮想联翩,不寒而栗。
吴执事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心脏怦怦首跳。
戒律堂的铁腕他是知道的,动辄废人修为,逐出宗门。
他偷偷抬眼,瞥见铁心长老那冰冷如石的侧脸,还有对方看似无意扫过他所在位置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另外,”铁心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这次是明确地钉在了吴执事脸上,“灰雀坪那个叫李玄的废体,近几日可有异常?”
吴执事浑身肥肉一抖,腿肚子差点转筋,慌忙挤出谄媚的笑,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回禀铁长老!
那废物李玄,还是老样子,死狗一样,劈柴挑水,没半点异常!
只是……”他想起早上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邀功,“只是今日,内门弟子林月儿不知为何,竟然替那废物说了几句不知轻重的话,还谎称丹药多领,想换凝气散给他!
被陈厉师侄和属下当场呵斥了!”
“林月儿?”
铁心长老的眼神微微一动,冰冷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即冷声道,“知道了。
此等小事,自行处理便是。
盯紧那个废物,若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是!
是!
属下明白!
一定盯死他!”
吴执事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哈腰。
铁心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其他人:“都下去吧,记住今日所言,若有半点泄漏,严惩不贷!”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管事们如潮水般恭敬地退出偏厅,留下铁心一人。
他踱步到巨大的云海图前,目光落在图上代表外门区域的某一点,手指在标注着“灰雀坪”的位置轻轻敲击了一下。
“漏灵废体……林月儿……”他低声自语,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权衡的冷光。
片刻后,他拿起一枚玉简,神念沉入其中。
“陈厉,”冰冷的声音通过玉简传递出去,“内门弟子林月儿,天赋尚可,根骨纯净,灵韵……也属上乘。
将其名,添入‘备选名录’之中。
另,严密监控灰雀坪李玄,此人……虽为废体,亦需纳入视野,以防变数。”
玉简的光芒黯淡下去。
铁心负手而立,窗外翻腾的云海倒映在他冰冷的瞳孔中,如同潜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
为了宗门,为了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任何可能的变数,都必须被掌控,或者……抹除。
那株日益枯萎的悟道古树的影子,在他心头无声地掠过。
内门弟子居住的区域“碧云涧”,环境清幽雅致,灵气也比外门浓郁许多。
一座小巧精致的阁楼里,林月儿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她家族的信物。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杏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悸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委屈。
早上灰雀坪发生的一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陈厉师兄那冰冷狠毒的眼神,吴执事那毫不掩饰的鄙夷,还有李玄那沉默弯腰、去捡地上泥饼的背影……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只是想帮帮那个看起来孤立无援、被所有人践踏的可怜人,却没想到会引来如此大的恶意。
“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冰凉的边缘。
窗外传来其他内门弟子的谈笑声,谈论着修炼心得,谈论着宗门大比,谈论着谁又得了长老的青睐……那些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实。
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种莫名的寒意包裹着她。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不容忽视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阁楼门外。
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刻板。
“林师妹,戒律堂传令,请开一下门。”
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戒律堂独有的冰冷威严。
林月儿的心猛地一沉,手一抖,玉佩差点掉在地上。
戒律堂?
怎么会找上她?
难道是因为早上……她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名面无表情、身着戒律堂玄色执法弟子服饰的青年,眼神锐利,身上带着淡淡的煞气。
“林月儿师妹,”为首的执法弟子声音平板,“奉铁心长老令,近期宗门需核查所有内门弟子修炼进度及灵根资质,以备……宗门资源调整。
请师妹随我们走一趟戒律堂‘问心殿’,配合记录。”
核查资质?
资源调整?
林月儿的心跳得更快了。
这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