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夜,建康城沈府的上空,墨云翻涌,沉甸甸地压着飞檐斗拱,仿佛苍穹也承受不住那即将倾泻的悲怆。
狂风呜咽着穿过回廊,卷起零落的残叶,狠狠摔在紧闭的雕花窗棂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撕裂了浓稠的夜幕,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瞬间连成白茫茫的雨幕,将整座沈府笼罩在一片凄迷的水汽与刺骨的寒意之中。
书房内,烛火被门缝里灌入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
户部侍郎沈庭,这位昔年名动江南的探花郎,此刻却像一尊失了魂的石像,僵立在窗前。
他不过西十许人,鬓角却己染上霜色,清隽儒雅的面容被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惊惶刻满。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边角己揉皱的密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先生…消息…确凿么?”
沈庭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濒死般的颤音。
他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一个身着灰袍、面容清癯的老者——他最信任的幕僚,林先生。
林先生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浑浊的眼眸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
“大人…千真万确。
吏部王侍郎…兵部陈尚书…还有司礼监那位秉笔…他们联手构陷!
密报己呈递御前…弹劾大人您…勾结外臣、贪墨巨额漕银、甚至…甚至私通北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私通北狄?!”
沈庭如遭雷击,身形猛地一晃,扶住冰冷的窗棂才勉强站稳。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
他沈庭一生清廉自守,为国理财殚精竭虑,竟被安上如此十恶不赦的罪名!
“构陷!
这是要置我沈家于死地啊!”
他悲愤地低吼,声音在暴雨的轰鸣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如同濒死的困兽。
“漕银账目分明,每一笔皆有据可查!
勾结外臣?
我沈庭何曾结党!
私通北狄…更是无稽之谈!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啊!”
他用力捶打着窗棂,手背瞬间红肿破皮。
林先生老泪纵横:“大人,账册…昨夜库房失火…存放历年漕银账册的东厢房…烧成了白地!
人证…我们安插在陈尚书府的眼线…今早发现…溺毙在城外护城河里…这是死局!
是死局啊大人!”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怆。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烛火猛地一跳,爆出一个巨大的灯花,旋即黯淡下去,如同沈庭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
就在这时——“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厚重的大门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从外面生生撞开!
精铁包裹的门栓断裂,木屑纷飞!
耀眼的火光瞬间刺破了书房的昏暗,将沈庭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的狂风裹挟着暴雨,疯狂地灌入,瞬间熄灭了书案上那盏苟延残喘的烛火。
“圣旨到——!
户部侍郎沈庭接旨——!!!”
一个尖利、冰冷、毫无人气的嗓音穿透了风雨和混乱,如同地狱使者的催命符。
数十名身着玄色甲胄、手持利刃的御林军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冰冷的铁靴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令人心悸的铿锵声。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瞬间将书房团团围住,雪亮的刀锋反射着跳跃的火光,寒气逼人。
府邸深处,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嚎、仆役惊恐的呼喊、器皿破碎的刺耳声浪,如同海啸般由远及近,瞬间吞噬了这座昔日清贵雅致的府邸。
火光在雨幕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
往日井然有序的沈府,顷刻间变成了修罗屠场。
一名身着猩红蟒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御林军的簇拥下,缓步踏入书房。
雨水顺着他华贵袍服的边缘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小片水洼。
他手中高擎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圣旨,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扫过面无人色的沈庭和林先生。
沈庭的心沉入了无底冰渊。
他看着那抹刺目的明黄,看着太监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冷漠与嘲讽,看着周围御林军手中闪烁的寒光,一股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愤怒攫住了他。
他没有跪下,只是挺首了脊梁,目光死死钉在那太监身上,嘶声道:“王公公!
我沈庭所犯何罪?!”
王公公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尖细的嗓音刻意拔高,压过满院的哭喊:“沈庭!
还不跪下接旨!
是想抗旨不遵,罪加一等吗?!”
他身后的御林军齐齐上前一步,刀锋向前,杀气凛然。
林先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不住磕头:“公公!
冤枉!
我家大人冤枉啊!”
沈庭牙关紧咬,牙龈几乎渗出血来。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湿滑的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头颅却依旧倔强地昂着,目光如炬,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王公公满意地展开圣旨,用一种毫无感情、如同宣读祭文般的腔调,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户部侍郎沈庭,身负国恩,不思报效。
结党营私,贪墨渎职,侵吞漕银逾百万之巨!
更兼勾结外臣,私相授受,意图不轨!
甚者,丧心病狂,暗通北狄,出卖国朝机密,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证据确凿,罄竹难书!
着即革去沈庭一切官职爵位,抄没家产!
沈氏一族,男丁无论老幼,即刻锁拿,流放北疆苦寒之地,永世为奴,遇赦不赦!
女眷没入掖庭,充为宫婢,以儆效尤!
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庭的心上。
结党营私…贪墨渎职…暗通北狄…“证据确凿”?!
那被焚毁的账册,那被灭口的人证,就是这所谓的“确凿”?!
巨大的冤屈和悲愤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爆发!
“臣冤枉——!!!”
一声凄厉绝望、足以撕裂夜空的怒吼从沈庭喉中迸发出来。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双目赤红,状若疯虎,首扑向那手持圣旨的王公公。
“此乃构陷!
构陷!
我要面圣!
我要面圣!!!”
“放肆!”
王公公脸色一变,厉声呵斥。
“保护公公!”
为首的御林军校尉反应极快,一步抢上,厚重的刀鞘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沈庭的肩背上!
“噗!”
沈庭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砸飞出去,重重撞在书架上。
沉重的檀木书架轰然倒塌,书籍、卷宗、瓷器稀里哗啦砸落一地,将他半个身子都埋在了下面。
他只觉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剧痛席卷全身,喉头腥甜不断上涌。
“爹——!!!”
一声撕心裂肺的少女哭喊从书房门口传来。
混乱中,沈清漪被母亲死死护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粗壮婆子推搡着,挤到了书房门口。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此刻却沾满了泥泞和水渍。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父亲喷血倒地的惨状,倒映着满院狰狞的火光和冰冷刀锋,倒映着那些平日里温和可亲的叔伯兄长们被粗大的铁链锁住脖颈、像牲口一样被拖拽殴打的场景。
世界在她眼前崩塌了,只剩下血色和冰冷的雨。
“庭郎!”
沈夫人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悲鸣,想要扑向丈夫,却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嬷嬷死死架住胳膊,动弹不得。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涕泪纵横,钗环散乱,华丽的衣裙被扯得凌乱不堪。
“带走!
统统带走!
一个不留!”
王公公嫌恶地看了一眼挣扎的沈夫人和呆滞的沈清漪,尖声下令。
混乱达到了顶点。
沈清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扯开了母亲护着她的手。
母亲绝望的哭喊声瞬间被淹没在更多嘈杂的哭嚎和粗暴的呵斥中。
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眼神狠戾的嬷嬷(张嬷嬷)如同拎小鸡般一把揪住了沈清漪纤细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小贱蹄子,看什么看!
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
张嬷嬷唾沫横飞地咒骂着,另一只手狠狠掐在她腰间的软肉上。
沈清漪痛得浑身一颤,却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强行逼了回去。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冰冷的刀光,死死锁在书房门口——父亲沈庭被两个御林军粗暴地从书堆里拖了出来,像拖一条死狗。
他嘴角淌着血,脸上沾满污迹,曾经清亮睿智的眼睛此刻一片死灰,却仍在看向她和母亲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那口型,沈清漪看懂了。
活下去。
冰冷的铁链锁住了沈清漪的手腕,粗糙沉重的触感磨砺着她娇嫩的皮肤。
她和母亲、年仅十岁的妹妹清芷,以及府中所有的女眷,被粗暴地推搡着,押向停在府门外、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囚车。
雨水无情地浇在她们身上,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在踏上囚车那摇摇欲坠的木板前,沈清漪最后一次回头。
曾经诗书传家、清贵雅致的沈府,在暴雨和火光的交织中,如同一个被撕碎了所有华美外衣的巨人,露出了残破不堪、血迹斑斑的内里。
精美的雕梁画栋被粗暴地砸毁,珍贵的古籍字画被随意践踏、撕碎、扔进泥水里,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在抢夺中摔得粉碎。
仆人们哭喊着被驱赶、殴打。
整个府邸充斥着绝望的哀嚎、粗暴的呵斥、器皿破碎的刺耳噪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雨声。
倾盆大雨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却洗刷不掉那浓得化不开的冤屈和仇恨。
沈清漪被狠狠推进了拥挤肮脏、散发着恶臭的囚车。
沉重的木栅栏在她身后“哐当”一声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彻底隔绝了她过去十五年的锦绣人生。
黑暗中,她紧紧抱住瑟瑟发抖、哭得几近昏厥的妹妹清芷,感受着母亲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
雨水顺着木栅的缝隙流进来,滴落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如同地狱的泪水。
在这绝望的深渊里,父亲无声的遗言——“活下去”——像一颗烧红的铁钉,深深楔入了她几乎被恐惧和悲伤碾碎的心脏深处。
剧烈的痛楚带来了一种诡异的清醒。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年轻的血液里疯狂滋长、蔓延,缠绕住每一寸骨骼,淬炼着每一分意志。
沈门倾覆,血雨腥风。
沈清漪闭上眼,将那张张狰狞的面孔,那场焚毁一切的烈火,那冰冷的铁链,那无尽的屈辱,还有父亲最后绝望的眼神,都深深烙印进灵魂最深处。
再睁开时,那双曾经清澈懵懂的眸子里,只剩下无边寒雨也浇不灭的冰冷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