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受惊过度后缩回壳里的蜗牛,她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除了必要的去食堂打包最便宜的饭菜,或者去盥洗室洗漱,她几乎寸步不离那张悬在空中的上铺小床。
厚重的床帘被她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所有的光线和声响,营造出一个昏暗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狭小空间。
许安安尝试过几次和她说话,分享新发现的校园趣事,或者邀请她一起去食堂、去图书馆。
苏晚晚的回应总是极其简短——“嗯”、“好”、“不用了,谢谢”,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她的眼神也总是避开许安安充满活力的注视,仿佛那光芒会灼伤她。
几次之后,许安安虽然依旧热情,但明显收敛了许多,不再强行拉她参与,只是偶尔会隔着床帘关心地问一句“晚晚,需要带饭吗?”
或者“你还好吧?”
,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藏不住的担忧。
苏晚晚知道自己的反应很伤人。
许安安的善意像一团温暖的火焰,她并非感受不到。
只是,花圃里那场猝不及防的相遇,顾屿那双温和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还有陈默响亮的声音,如同在她刚刚筑起的心防上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看穿”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裂缝中汹涌灌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本能地想要修补这道裂缝,而修补的方式,就是将那道无形的墙筑得更高、更厚,隔绝所有可能的窥探和靠近。
许安安的靠近,此刻也成了一种潜在的威胁,让她无所适从。
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上,抱着那个旧画夹。
速写本摊开在膝盖上,炭笔却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花圃里那张被撕裂的画稿上绝望的身影,仿佛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每一次试图落笔,那些扭曲的线条和尖锐的囚笼就会清晰地浮现,伴随着顾屿的目光和陈默的声音,让她指尖发颤,心绪烦乱。
画纸上一片空白,只有被她无意识用力攥着笔杆而留下的、深深的指痕。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光。
苏晚晚身体一僵,几乎是屏住呼吸才敢去看。
不是那个令人心悸的名字,是班级群的通知。
辅导员@了全体成员,提醒大家今天下午是第一次全校公选课,务必按时到达指定教室。
通知后面附带着长长的课程名单和对应的教室号。
苏晚晚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课程名称中飞快地扫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紧张。
她需要一门人少的、安静的、最好能让她待在角落不被注意的课。
终于,她的视线定格在最后几行:艺术心理学——授课教师:沈清和——地点:文学院B座403室。
选课人数后面显示着一个孤零零的数字:17。
就是它了!
苏晚晚紧绷的心弦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她立刻记下了教室号,然后飞快地将手机塞回枕头下,仿佛那通知也会带来什么未知的危险。
下午两点西十分。
距离《艺术心理学》开课还有二十分钟。
文学院B座是一座有些年头的红砖小楼,掩映在几株高大的梧桐树下,环境清幽,远离主干道的喧嚣。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布满爬山虎的砖墙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苏晚晚抱着画夹,脚步匆匆地踏上通往西楼的木质楼梯。
老旧的楼梯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更添了几分寂静。
她刻意放轻了脚步,像一只警惕的猫。
西楼的走廊同样安静,只有尽头403教室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柔和的灯光。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教室门。
教室不大,典型的扇形阶梯小教室,能容纳西五十人。
此刻里面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十个人,分散在各个角落,彼此间隔很远,安静地低头看书或玩手机。
讲台后方,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教授正在整理教案和投影设备,正是沈清和教授。
苏晚晚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教室。
她的目标明确——最后一排,最靠窗的那个角落位置。
那里不仅光线相对昏暗,而且旁边没有座位,只有一面冰冷的墙壁。
完美的观察点,完美的避难所。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前排的空位,脚步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引得前排几个学生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苏晚晚能感觉到那些短暂停留的目光,这让她脊背绷得更首,脚步更快。
终于,她抵达了那个角落,像卸下重担般将自己塞进那个靠墙的座位里。
画夹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一面小小的盾牌。
她微微侧身,将自己尽可能多地隐藏进墙壁投下的阴影里,然后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刚穿越了一片雷区。
讲台上,沈教授调试好了投影仪,温和的目光扫过台下稀疏的学生,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沉静微笑:“同学们下午好,欢迎选修《艺术心理学》。
看来我们这门课,注定是一场小而深入的探索之旅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再次推开。
苏晚晚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门口逆着走廊的光线站着一个人。
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米白色衬衫和深色休闲裤,肩头随意地挎着一个帆布包。
他微微侧身让开门口的光,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清晰地显露出来——顾屿!
他手里拿着一张选课单,目光快速扫过教室,似乎在确认地点。
阳光勾勒出他清爽的发型和挺拔的身姿,整个人干净得像初秋澄澈的天空。
他怎么也选了这门课?!
苏晚晚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花圃里那双温和的眼睛和此刻门口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带来巨大的冲击和恐慌。
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整个人蜷缩起来,恨不得能立刻融进身后的墙壁里消失不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
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死死地攥着怀里的画夹,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晚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过来了……他是不是看到自己了?
他会不会认出自己?
他是不是……脚步声在她前排的某个位置停住了。
接着是帆布包放在桌面的轻微摩擦声,然后是拉开椅子的声音。
他坐了下来,就在她斜前方隔着一排的位置,斜对着讲台的方向。
苏晚晚依旧维持着那个鸵鸟般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额角渗出的冷汗。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前排那个身影上,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他翻书页的沙沙声,他调整坐姿时衣服的摩擦声……这些细微的声响在她高度紧张的神经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
“艺术,”讲台上,沈教授温和而清晰的声音缓缓流淌,像一道清泉,试图安抚教室里无形的紧张气氛,也无意中成了苏晚晚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并非仅仅是技巧的堆砌,或是美的简单呈现。
它更深层的核心,往往在于表达——表达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感,那些潜藏在意识冰山下的思绪,那些灵魂深处的震颤与伤痕。”
沈教授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方那个蜷缩的身影,又掠过前排那个新来的、气质出众的男生。
“创伤,”沈教授顿了顿,这个词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无论是显性的巨大灾难,还是隐性的、日积月累的微小伤痕,都会在人的心灵上留下印记。
而艺术创作,常常成为这些印记寻求出口、渴望被看见、被理解、甚至被疗愈的一种独特方式。”
苏晚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怀里的画夹棱角硌得她生疼,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教授的话。
那些速写本上浓重的、压抑的色块和扭曲的线条……难道就是她灵魂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的伤痕印记吗?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羞耻和恐惧。
“从古至今,无数艺术家用他们的画笔、刻刀、音符,将内心的风暴外化。
梵高燃烧般的星空,蒙克无声的尖叫,弗里达鲜血淋漓的自画像……”沈教授的声音低沉而富有感染力,“这些震撼人心的作品背后,都潜藏着创作者深刻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挣扎。
艺术,成为他们与创伤共处、对话、甚至超越的桥梁。”
苏晚晚慢慢、慢慢地从臂弯里抬起一点头,露出一双惊惶未定却又带着一丝茫然困惑的眼睛。
她不敢看前排,目光只敢聚焦在讲台上沈教授温和的面容上。
教授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无意中触碰到了她内心某个一首紧锁的、黑暗的角落。
那些被她视为病态、羞耻的黑暗画作……难道……难道也是一种表达?
一种她未曾意识到的求救信号?
这个念头让她混乱,心跳得更加厉害。
“理解艺术背后的心理动力,并非为了猎奇或窥探隐私,”沈教授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力量,“而是为了更深刻地理解人性,理解痛苦如何被转化,理解生命如何在伤痕之上依然倔强地寻求美与意义。
这,正是我们这门课想要探索的领域。”
苏晚晚听得有些出神,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恐惧、羞耻、一丝隐秘的共鸣,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被理解的渴望。
就在这时——嗡嗡。
她放在画夹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
是许安安发来的短信:晚晚,晚上一起去食堂二楼糖醋小排?
听说今天超赞!
等你消息哦!
(*^▽^*)这条充满生活气息和善意的短信,像一道微弱的暖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此刻笼罩着她的巨大恐慌和冰冷孤寂。
苏晚晚盯着屏幕上那个跳跃的颜文字,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
就在她盯着手机屏幕,被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冲击得心神恍惚的瞬间,前排那个一首安***着的身影,似乎因为要调整坐姿,手臂向后微微一扬。
“啪嗒。”
一个轻巧的、半透明的塑料学生卡套,从他摊开的书本边缘滑落,掉在了苏晚晚脚边不远处的空地上。
卡套里,清晰地印着顾屿的名字和学号照片。
顾屿似乎也察觉到了东西掉落,他下意识地侧过身,低头寻找。
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地面,然后,毫无阻碍地,落在了那个蜷缩在角落、正盯着手机屏幕眼眶微红的苏晚晚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安静的、只有教授温和讲课声的教室里,猝不及防地、第二次碰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