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霖蹲在河边,给黑马“疾风”刷洗鬃毛。
疾风的皮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唯有左前腿外侧有道浅疤,像道倔强的闪电。
这疤是半月前留下的。
那时疾风刚满三岁,正是烈马最难驯的年纪。
县里的赛马队来选马,一眼看中疾风,说“这马骨架好,能成大器”,要花高价买走。
李煜霖咬着牙没卖——他从疾风出生就守着,小马驹刚学会站,就把脑袋拱进他怀里找奶吃,这是连阿妈都没享过的亲近。
赛马队走的那晚,疾风突然挣脱缰绳,在草原上疯跑。
李煜霖追了二十里地,最后在断崖边拦住它。
疾风仰天长嘶,前蹄刨地,溅起的碎石差点砸落悬崖。
李煜霖抱住马脖子,额头抵着马额上的鬃毛,声音发颤:“你要走,我不拦,但别往绝路上奔。”
疾风的眼睛里映着月光,像两汪结冰的湖,却在他话音落时,缓缓垂下前蹄。
李煜霖的手掌按在马腿的疤上,那里还发烫,是它自己刨地时撞的。
他知道,这马和自己一样,骨子里都憋着股野劲,认定的东西,八头牛都拉不回。
“阿爸,我不想卖疾风。”
那天夜里,李煜霖把马牵回圈,跟父亲说。
父亲正在给马槽添料,粗糙的手在木槽上磕出闷响:“不卖?
家里的青稞快供不起两张嘴,你当自己是活佛,能喂马喝风?”
李煜霖没顶嘴。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
阿妈身体弱,靠挖虫草、采松茸换的钱,只够买止痛片;家里的三十头羊,去年雪灾冻死大半,剩下的瘦得能被风吹跑。
可他就是舍不得——疾风不是牲畜,是草原给理塘的礼物,是他和理塘的“骨血”。
第二天晌午,李煜霖带着疾风去了次仁阿婆家。
老人正蹲在门口数牛粪,见他来,浑浊的眼睛亮起来:“娃,又给我带酥油茶?”
李煜霖笑,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里面是阿妈刚烤的糌粑:“阿婆,您尝尝,阿妈加了新打的酥油。”
次仁阿婆掰了半块糌粑喂疾风,疾风伸出舌头卷走,尾巴欢快地拍着地。
老人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说是攒的鸡蛋钱,让他给扎西的妹妹买识字本。
李煜霖没推,把布包系在马鞍上,指尖触到包里硬币的棱,硌得手心发疼。
从阿婆家出来,疾风突然朝东边的草甸狂奔。
李煜霖没勒缰绳——他知道,那里有片野苜蓿,是疾风最爱的草料。
跑着跑着,他看见扎西蹲在土坡下,抱着只小羊羔掉眼泪。
小羊羔的毛湿漉漉的,是刚从泥沼里捞出来的,羊妈妈在一旁急得打转,蹄子刨出深深的土坑。
“扎西,咋回事?”
李煜霖跳下马,疾风很有灵性地用身子挡住小羊,防止它再滑进泥沼。
扎西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哭腔:“小羊掉进泥坑,我拉了半天……阿爸的病又重了,要是羊死了,下学期的学费……”李煜霖把小羊抱到干草地上,解下自己的藏袍给羊裹上。
疾风凑过来,用鼻子轻轻拱小羊,像是在安慰。
他摸出马鞍上的布包,数出三枚硬币:“先给卓玛买笔,羊的事,我找兽医。”
扎西不肯接,手在藏袍上蹭得发白:“你家也难……拿着。”
李煜霖把硬币塞进他手心,“理塘的羊,不能让学费压死。”
他牵着疾风往兽医家走,风里传来扎西的声音:“煜霖哥,等我攒够钱,一定还你!”
他没回头,知道这钱还不还不重要。
理塘的孩子,能念书比什么都强。
就像阿妈说的,“草原的草枯了还能长,孩子的念想断了,就再也连不上”。
回到家时,日头己经西斜。
父亲站在院门口,脸黑得像暴雨前的云:“你死哪去了?
赛马队的人又来,说愿意再加两成价!”
李煜霖把疾风拴好,低头进了屋。
阿妈在熬药,药香混着苦味,呛得人鼻子发酸。
“阿爸,我想参加今年的赛马节。”
他忽然说。
父亲的烟袋“当啷”掉在地上,火星溅在藏袍上,烫出个小洞:“你疯了?
去年你摔断三根肋骨,忘了?”
“没忘。”
李煜霖的手指摩挲着藏袍上的补丁,那是去年摔马时阿妈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暖和,“但这次不一样。
赛马节上要是赢了,能得奖金,能让更多人看见理塘,看见疾风。”
父亲沉默许久,烟袋在门槛上磕出细碎的灰:“你当理塘是活佛的金顶,谁都能看?”
“不是看金顶,是看理塘的骨血。”
李煜霖抬头,眼睛里映着酥油灯的光,像两簇跳动的火,“阿爸,您见过疾风奔跑的样子吗?
它跑起来,草原都跟着颤,雪山的雪都能被震落。
要是让外面的人看见,他们就知道,理塘的马,理塘的人,都是天底下最野、最有劲儿的!”
父亲的烟袋停在半空,火星明灭。
许久,他重重叹口气,烟袋磕在门框上:“你这性子,随你爷爷。
他当年为了护着草场,跟垦荒队的人拼过命,最后……”话没说完,他转身进了里屋,留给李煜霖一个驼着的背影。
李煜霖知道,父亲妥协了。
他走到马圈,疾风正用头蹭他的腿,鬃毛扫过他的手背,痒痒的。
他抱住马脖子,在马耳边说:“咱们要让理塘的名字,像经幡上的风,传遍草原。”
疾风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嗡鸣,像是应和。
月光透过木栏,照在一人一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把要刺破黑夜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