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看着天上的云。
云是灰黑色的,压得很低,眼看就要落雪。
她得趁雪下来前,把今天捡的牛粪晾好。
牛粪是理塘人的宝。
冬天烧火取暖,夏天晒干了当肥料,实在揭不开锅时,还能卖给城里来的游客当“草原纪念品”——当然,次仁阿婆从不做这种事。
她的牛粪,要么自己烧,要么分给村里没力气捡的人家。
她的院子很小,三间矮小平房,墙是用泥土和牛粪糊的,风吹日晒得裂了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房檐下挂着经幡,红的、黄的、蓝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边角都磨破了。
那是十年前,她老伴还在时挂的,老伴说,经幡每动一下,就等于念了一遍经,能保佑村里的孩子平安长大。
老伴走的那年,雪下得特别大,把屋顶压塌了一角。
次仁阿婆没哭,只是每天转经时多转三圈,说要替老伴接着保佑孩子们。
她佝偻着腰,把竹筐里的牛粪倒在石板上。
牛粪是今早天没亮时捡的,还带着点温热。
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肿得发亮,那是年轻时在雪地里救落水的孩子冻的。
每捡一块牛粪,她都要对着太阳照照,看有没有掺着石头——干净的牛粪烧起来才旺,不会呛着孩子。
“阿婆。”
次仁阿婆回头,看见李煜霖牵着疾风站在院外。
少年手里提着个布包,脸上带着笑,把布包递过来:“我阿妈做的酥油茶,您趁热喝。”
次仁阿婆接过布包,入手温热。
她知道李煜霖的阿妈身体不好,家里的酥油金贵,却总想着她。
她往屋里喊:“卓嘎,把我藏的奶渣拿出来。”
屋里没动静。
次仁阿婆叹了口气,拄着拐杖往里走。
卓嘎是她的孙女,去年跟着父母去城里打工了,临走时哭着说“阿婆我很快回来”,可到现在只寄过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卓嘎穿着花裙子,站在高楼前,笑得认不出来。
次仁阿婆从灶膛旁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块奶渣,是她舍不得吃攒下的。
她把奶渣递给李煜霖,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像看自己的孙子。
“阿婆,您的经幡该换了。”
李煜霖指着房檐下的经幡,“边角都烂了,风一吹就掉。”
次仁阿婆抬头看了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等卓嘎回来换。
她小时候最会挂经幡,说要让风把祝福带到天边去。”
李煜霖没接话。
他知道卓嘎不会回来了。
上个月洛桑从城里回来,说看见卓嘎在餐馆端盘子,手上磨了好多茧子,还说“再也不想回理塘了,土得掉渣”。
这话他没告诉次仁阿婆,老人的心像酥油一样软,经不起冻。
“我帮您换吧。”
李煜霖放下奶渣,“我昨天去县城,买了新的经幡。”
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卷经幡,红的更艳,黄的更亮,在灰沉沉的天色里像一团火。
次仁阿婆的眼睛亮了,手在藏袍上擦了擦,想帮忙,却被李煜霖按住:“您坐着歇着,我来。”
少年爬上梯子,动作利落地取下旧经幡。
旧经幡己经褪色,布料脆得一碰就掉,上面还沾着去年的雪粒。
他把新经幡展开,按照“蓝、白、红、绿、黄”的顺序挂好,风一吹,经幡哗啦啦地响,像在唱歌。
“挂高点,再高点。”
次仁阿婆在下面喊,“让雪山看见,让草原听见。”
李煜霖把经幡的绳子往高处系了系,低头看见次仁阿婆正对着经幡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镀了层金。
挂完经幡,李煜霖帮着把牛粪摆整齐。
次仁阿婆蹲在一旁,数着竹筐里剩下的牛粪:“今天捡了二十八块,够烧三天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这是我卖牛粪攒的,你帮我给扎西的妹妹,让她买支新的石板笔。”
李煜霖看着那些毛票,有一角的,五角的,最大的是一块的,边缘都磨圆了。
他知道次仁阿婆每天捡牛粪要走多少路,膝盖疼得夜里睡不着觉。
他想说“我来给”,可看着老人固执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我一定送到。”
他接过布包,放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那里很暖,暖得像次仁阿婆灶膛里的火。
雪开始下了,先是零星的几点,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
次仁阿婆把李煜霖往屋里拉:“雪大了,住一晚再走。”
李煜霖看了看外面的风雪,疾风正低着头,用身体挡住飘向牛棚的雪。
“不了阿婆,我得回去。”
他摸了摸疾风的脖子,“阿妈还等着我放羊呢。”
他走到院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次仁阿婆正站在经幡下,拐杖拄在雪地里,像一根不肯弯的骨头。
风卷着雪,把经幡吹得猎猎作响。
次仁阿婆对着李煜霖的背影喊:“娃,理塘的雪下得大,可太阳总会出来的!”
李煜霖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他牵着疾风走进风雪里,脚印很快被雪填满,又很快被新的脚印覆盖。
次仁阿婆站了很久,首到雪落满她的头发,像顶白帽子。
她弯腰捡起一块没晾好的牛粪,揣进怀里,那是给夜里来借火的格桑阿妈留的。
经幡在风雪中舞动,把老人的话,把冻土下的希望,一点点往天边送。
雪越下越大,却盖不住那抹红,那抹黄,像理塘的心跳,在寂静的草原上,固执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