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前仆后继地撞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转瞬便融化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徒劳地向下爬行,
又被新的雪片覆盖。窗外庭院里那几株精心修剪过的名贵松柏,
此刻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墨绿轮廓,在狂风暴雪中沉默地摇晃,
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白吞噬殆尽。别墅里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燥热。
水晶吊灯洒下过于明亮的光,将昂贵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光可鉴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消毒水般的、毫无人气的洁净气息,冷得刺骨。这份冰冷,
从昂贵的意大利沙发,从纤尘不染的茶几表面,从头顶那盏过分璀璨的水晶灯,
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在人的皮肤上,钻进骨头缝里。我坐在沙发里,指尖冰凉。
面前那张薄薄的纸,白得晃眼。黑色的印刷字体像一排排冰冷的钉子,
死死钉在纸面上——离婚协议书。“签了吧,林晚。”对面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如同在讨论一份无关紧要的报表。陆沉舟靠在对面的单人沙发里,
长腿交叠,姿态是惯有的从容与疏离。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家居服,
柔软的质地本该显得温和,却被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冷硬气场完全中和了。他微微侧着头,
目光落在窗外肆虐的风雪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值得他投入全部心神,
而不是眼前这场决定我命运的签字仪式。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苏晴回来了。
”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一个终于到来的、理所当然的结局。
苏晴。这个名字像一个生锈的钝钩,猛地捅进我的心脏,再狠狠一绞。
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骤然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指尖蜷缩起来,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却清醒的痛楚。苏晴。
陆沉舟心尖上那抹永不褪色的朱砂痣,胸口中那道永不愈合的旧伤疤。
他年少时爱若珍宝的白月光,三年前一场离奇车祸的“遇难者”。而我,林晚,
一个和她眉眼间有六七分相似、连名字读音都偶然撞上的女人,在他最痛苦、最疯狂的时段,
被他用一张结婚证和一纸替身契约,锁在了这栋空旷冰冷的别墅里。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我扮演着苏晴的影子,模仿她的语调,她的喜好,她说话时微微歪头的习惯,
甚至她爱用的那款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香水。我活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赝品,
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容器,只为了盛放他无处寄托的、对亡者的偏执思念。现在,
正主回来了。我这个拙劣的模仿者,自然该识趣地退场,把位置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多么讽刺,又多么合理。“好。”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在摩擦粗粝的木头。一个字,
仿佛耗尽了我胸腔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我没有抬头看他,
目光死死盯着协议书上乙方签字栏那片刺目的空白。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微微颤抖。
冰冷的金属笔杆硌着同样冰冷的指尖。就在这时——警告!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脑海深处炸开!
尖锐得如同冰锥刺穿了颅骨。检测到强烈生命体征信号!信号源:本体基因序列。
定位:当前坐标重合度99.7%!我的身体猛地一僵,
悬着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突兀的黑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手骤然攥紧,
几乎停止跳动。什么……东西?系统激活。身份确认:本体。当前生命状态:高危。
检测到非法克隆体存在,编号:KL-SQ-001。
非法克隆体对本体的生命能量存在异常虹吸效应,持续威胁本体生存。请立即采取净化措施!
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感情地流淌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本体?
克隆体?净化?KL-SQ-001……苏晴?!荒谬!太荒谬了!
这一定是长期压抑下产生的幻觉!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试图驱散这诡异的幻听。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掠过茶几光洁如镜的表面,投向对面墙上那面巨大的装饰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两个身影。陆沉舟依旧侧对着我,完美的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塑,
目光沉静地锁着窗外的风雪。而我,坐在沙发里,脸色苍白得如同窗外的新雪,
嘴唇上唯一的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眼神空洞,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不,不止我们两个。镜子的边缘,靠近旋转楼梯的方向,一道纤细的影子静静地立在那里。
她不知何时出现的,穿着一身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裙,长长的黑发披散着,
脸上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柔弱苍白,楚楚可怜。苏晴。她的视线,越过陆沉舟宽阔的肩膀,
精准地、毫不避讳地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很奇怪。没有胜利者的得意,
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也没有对“替身”的轻蔑或怜悯。那是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的凝视,
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她的嘴角,
甚至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的、难以形容的弧度。冰冷。
一股比窗外风雪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镜面清晰地映出两张脸。我的脸。苍白,憔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苏晴的脸。
同样苍白,却透着一股精心雕琢的、易碎的精致感,眼底深处,
是那片我无论如何模仿也模仿不来的、属于陆沉舟记忆深处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光彩。
两张脸,五官轮廓,眉眼鼻唇……像得惊人。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不,不对!
不是像!
001……本体……克隆体……虹吸效应……一个匪夷所思、毛骨悚然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
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
瞬间照亮了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细节——陆沉舟对我身体异常状况的“关心”,
别墅深处那间永远上锁、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房间,苏晴“死而复生”的离奇巧合,
还有此刻镜中那两张几乎无法区分的脸!荒谬的狂喜和冰冷的绝望同时在我胸腔里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原来……如此。原来我才是那个“本体”?
那个被怀念、被祭奠的“白月光”本身?
而陆沉舟千辛万苦找回来的、视若珍宝的苏晴……只是我的一个……克隆体?
一个窃取我生命、窃取我身份的……赝品?“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不受控制地从我苍白的唇间逸出。在过分安静、只有窗外风雪呼啸声的客厅里,
这笑声显得突兀而诡异。陆沉舟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落在我脸上。他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冷峻的折痕。“林晚?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似乎不满于我在这种“庄重”时刻的失态。
苏晴也向前微微挪动了一步,柔弱地倚靠在楼梯扶手上,那双酷似我的眼睛里,
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她的眼神深处,那抹奇异的、专注的光,
似乎更亮了一些。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再看镜中的苏晴。我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份离婚协议上,
落在乙方签字栏那片刺目的空白上。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笔尖落下,在纸上划过,
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的名字,“林晚”两个字,被我一笔一划,写得异常清晰,异常用力,
几乎要穿透薄薄的纸背。最后一笔落下,我松开了手。金属笔杆落在光洁的茶几面上,
发出清脆的一声“嗒”。我抬起头,迎向陆沉舟审视的目光,
嘴角努力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扯出一个尽可能平静的弧度。“签好了,陆先生。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恭喜你,得偿所愿。
”陆沉舟的眉头蹙得更紧。他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异常。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锐利地审视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苏晴的目光也紧紧锁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我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但尽力保持着平稳。“我的东西不多,收拾好会尽快搬走。”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
“不必。”陆沉舟终于开口,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喙的简洁,“张妈会处理。
你今晚就搬去西苑的客房。”他的目光转向楼梯口的苏晴,那冰封般的眼神瞬间融化,
涌动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和小心翼翼的温柔,“晴晴身体刚恢复,需要静养。
主卧……还是她习惯的地方。”西苑。位于别墅最偏僻角落的、几乎无人踏足的客房。
那里清冷得像个冰窖,只有最简单的家具,常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尘埃气息。
和这温暖奢华的主楼,隔着长长的、冰冷的回廊,如同两个隔绝的世界。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再次狠狠攥了一下,尖锐的刺痛蔓延开。我垂下眼睫,
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低声应道:“好。”不再多言,我转身,
朝着通向西苑的那条幽深走廊走去。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厚厚的积雪上,沉重而艰难。身后,
是那片令人窒息的、属于他们的温暖光晕,
以及陆沉舟低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对苏晴的轻语。“还难受吗?外面风雪大,
别站风口……”声音渐渐模糊,被走廊的寂静吞噬。警告:本体生命能量持续流失中。
流失速率:0.8%/小时。非法克隆体虹吸效应持续增强。请尽快清除威胁!
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清晰地在我脑中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
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清除威胁……杀掉苏晴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干呕出来。身体深处泛起一阵阵虚弱的冷意,
仿佛力气正被看不见的管道一点点抽走。这就是……生命能量被虹吸的感觉?走廊尽头,
西苑那扇沉重的、带着旧式黄铜把手的木门出现在眼前。推开门的瞬间,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久无人居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房间很大,
也很空。一张硬板床,一个掉了漆的旧衣柜,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子。
巨大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模糊了窗外肆虐的风雪景象。没有暖气,
寒意像蛇一样从地板缝隙、从墙壁里钻出来,缠绕住我的脚踝,向上蔓延。我反手关上门,
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坐下去。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疲惫和寒冷如同沉重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雪的呜咽,和我自己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笃、笃、笃。”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
规律而平稳,带着一种刻板的礼貌。我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缩紧。
门外响起张妈那毫无波澜、公事公办的声音:“太太,先生吩咐给您送些东西。”太太?
这个称呼此刻听起来讽刺得让人心头发冷。我撑着冰冷的地板,费力地站起身,
拉开沉重的门。门外果然是张妈。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上面放着一碗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几碟寡淡的小菜,还有一小杯褐色的液体。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回避着我的视线,像在执行一项与己无关的任务。
“先生吩咐,您身体不适,让您好好休息,按时用餐。”她把托盘递过来,语气平板无波,
“还有这杯药,是营养师配的,对您……恢复有好处,请务必喝完。
”我的目光落在那杯褐色的液体上。颜色深沉,
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和草木灰的怪异气味。
这气味……和别墅深处那间上锁房间偶尔飘散出来的味道,如此相似!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检测到不明药物成分!
因稳定剂编号:GS-7、以及微量……生命能量萃取诱导因子编号:LEE-α!
警告:该药物将极大加速克隆体对本体的生命能量虹吸速度!强烈建议拒服!
冰冷的警报声在我脑中尖锐地拉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残酷。高浓度催化剂?
基因稳定剂?生命能量萃取诱导因子?!这根本不是什么营养药!这是催命符!
是为了维持那个克隆体的“健康”,加速榨干我生命力的毒药!陆沉舟……他不仅知道!
他根本就是这一切的主谋!他用这药,用那个克隆体,用我的婚姻,像一个精明的商人,
算计着我最后的价值,要把我彻底榨干,去供养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太太?”张妈端着托盘,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我看着她,
看着那杯深褐色的“药”,看着托盘里那碗稀薄的白粥。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原来,
替身连退场的资格都没有。我的存在,从始至终,
都只是为苏晴这个赝品准备的、随时可以取用的……养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悲哀和自嘲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我死死咬着牙,不让那懦弱的液体掉下来。我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却异常稳定地端起了那杯深褐色的液体。冰冷的杯壁刺痛着掌心。在张妈平静无波的注视下,
我缓缓抬起手,将杯口凑近唇边。浓烈而怪异的药味直冲鼻腔。闭上眼,屏住呼吸。仰头。
冰冷的、粘稠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苦涩,一路灼烧着食道,
坠入冰冷的胃袋深处。警告!高浓度LEE-α摄入!生命能量虹吸速率急剧提升!
当前流失速率:2.5%/小时!本体生命体征持续恶化!请立即采取反制措施!
脑海中尖锐的警报声几乎要刺穿耳膜。我放下空杯,杯底与托盘接触,
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那股灼烧感迅速蔓延开,
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种被掏空的虚弱感。“喝完了。”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摩擦。张妈似乎松了口气,眼神里的那点催促消失了,
又恢复了彻底的麻木。“您好好休息。”她接过空杯,端着托盘,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我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胃里翻江倒海,我冲到房间角落那个简陋的洗手间,
对着冰冷的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身体深处那被抽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冰冷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我扶着冰冷的洗手台,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得像鬼,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只有眼底深处,
燃烧着一点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反制措施……清除威胁……陆沉舟,你想用我的命,
去换那个赝品?好啊。我们……走着瞧。***西苑的客房成了我的囚笼,
也是我唯一的堡垒。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只有窗外昼夜更替的光线和脑海中那个冰冷的系统,在持续不断地提醒着我生命流逝的速度。
本体生命能量剩余:87%。虹吸速率稳定在2.5%/小时。
预计生存时间:34.8小时。请尽快清除威胁!两天了。我像个幽灵,
被困在这个冰冷、布满灰尘的角落。张妈每天会准时送来三餐和那杯深褐色的“营养药”,
她的眼神永远像隔着一层冰,没有任何温度,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沉默地接过,在她毫无波澜的注视下,将那杯加速我死亡的毒药一饮而尽。每一次吞咽,
都像是在吞下烧红的烙铁,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弱和冰冷。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某种支撑着生命运转的东西,正被无形的管道疯狂地抽走,
注入到那个占据了我位置、我身份、甚至窃取着我生命的克隆体体内。
陆沉舟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世界,似乎随着苏晴的归来,彻底关闭了通往西苑的大门。
偶尔,在死寂的深夜里,主楼那边会隐约传来悠扬舒缓的钢琴声,那是苏晴最喜欢的曲子。
琴声穿过长长的回廊,飘进我这冰冷的牢笼,像一把温柔的、淬毒的刀,
反复凌迟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我需要力量。需要反击的力量。需要……一个机会。
第三天傍晚,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重。张妈照例送来晚餐和药。依旧是寡淡的白粥,
几片蔫黄的菜叶,还有那杯深褐色的液体。我端起药杯,指尖冰冷。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