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窗风雨夕时维九月,大观园内的海棠落了大半,只剩几枝残红挂在枝头,
被秋雨打得瑟瑟发抖。林黛玉披着件月白绫袄,坐在潇湘馆的窗下,手里捏着半张素笺,
上面是贾宝玉昨日送来的诗:“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
捧心西子玉为魂。”诗是好诗,可她读着,总觉得那“捧心西子”四字刺得眼疼。
前日在藕香榭赏桂,宝玉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新填的《唐多令》念给史湘云听,
末了还笑道:“林妹妹这词,倒比薛妹妹的《临江仙》多了几分痴气。
”那时宝钗正剥着莲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林妹妹的心性,原是最真的。
”可黛玉看见她指尖的银钏子,在烛火下闪着冷光,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姑娘,
该喝药了。”紫鹃端着药碗进来,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刚才袭人打发小丫头来说,
老太太今晚在荣庆堂设家宴,请姑娘务必过去。”黛玉放下素笺,接过药碗,
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她近来总咳嗽,太医说是“忧思过甚,耗损心神”,
开的方子换了七八副,却总不见好。“知道了。”她低声道,
目光落在窗外的竹影上——那竹子是去年宝玉亲手栽的,如今已长得比窗棂还高,风一吹,
叶尖扫着窗纸,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荣庆堂里早已摆开了宴席。贾母坐在上首,
左边是邢夫人、王夫人,右边是薛姨妈。宝玉挨着贾母坐着,正给史湘云剥螃蟹,
笑得眉眼弯弯。宝钗坐在黛玉对面,穿着件藕荷色锦裙,正帮薛姨妈布菜,举止娴雅,
无可挑剔。“林丫头来了。”贾母招手让她过去,“快来坐下,
今儿的螃蟹是刚从阳澄湖运来的,鲜得很。”黛玉刚坐下,
宝玉就递过来一只剥好的蟹肉:“妹妹尝尝,我特意挑了个母的,黄多。”她刚要接,
却见宝钗笑着开口:“宝兄弟也太偏心了,只记得林妹妹,倒忘了我这姐姐。”宝玉脸一红,
忙又剥了一只递给宝钗:“姐姐也有。”黛玉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看着宝钗接过蟹肉,自然地放在薛姨妈碗里,又笑着说:“妈爱吃这个,宝兄弟有心了。
”那从容周到的样子,衬得自己倒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宴席过半,
宝玉被贾环拉着去看新得的风筝,黛玉觉得闷,便起身到廊下透气。秋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地上的积水亮晶晶的。“林姐姐。”身后传来宝钗的声音。
黛玉回头,见她披着件石青披风,手里拿着件藕荷色的小袄:“夜里风凉,你穿得少,
披上吧。”黛玉没接:“多谢薛姐姐,我不冷。”宝钗也不勉强,将小袄搭在臂弯里,
并肩站在廊下:“前儿见你填的《唐多令》,‘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写得真好。
只是……太悲了些。”“姐姐觉得悲,许是姐姐心境不同。”黛玉望着月亮,“我倒觉得,
这才是真的。花开花落,本就是寻常事,强颜欢笑,反倒失真。”宝钗沉默片刻,
道:“可这世间事,哪能都遂着心意?就像这月亮,有圆有缺,若总想着圆满,
反倒添了烦恼。”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宝兄弟……他性子跳脱,说话没轻重,
你别往心里去。”黛玉猛地转头看她,月光照在宝钗脸上,鬓边的珍珠耳坠泛着柔和的光。
她突然明白,宝钗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对宝玉的心思,知道她的敏感多思,
甚至知道她方才在宴席上的窘迫。可她偏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姐姐多虑了。”黛玉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我与宝二爷,不过是表兄妹,
谈不上‘往心里去’。”正说着,宝玉拿着风筝跑过来,看见她们,
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快来看,我这‘美人风筝’飞得最高!”黛玉没理他,
转身就往潇湘馆走。披风的带子被风吹得散开,扫着廊下的栏杆,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听见宝玉在身后喊她,可她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会看见宝钗站在宝玉身边,
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像一根针,把她最后一点骄傲都扎破。回到潇湘馆,
紫鹃见她眼圈红了,忙递上热帕子:“姑娘又受委屈了?”黛玉摇摇头,拿起桌上的素笺,
提笔在后面添了两句:“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写完,将笔一扔,伏在桌上,
肩膀轻轻颤抖。窗外的竹影还在摇晃,像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在这深宅大院里,
守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慢慢耗损着自己的性命。她知道这样不好,
可她控制不住——就像秋风控制不住落叶,就像命运控制不住这金陵十二钗的悲欢离合。
第二章 金簪雪里埋宝钗在蘅芜苑的梨树下埋那支金簪时,天刚蒙蒙亮。
那是支累丝嵌宝的金簪,是去年上元节,贾母赏的。簪头是朵盛开的牡丹,
镶嵌着细小的珍珠和红宝石,原是极贵重的物件。可昨夜在荣庆堂,
她看见宝玉把黛玉的帕子揣在怀里,那帕子上绣着两枝并蒂莲,针脚细密,
一看就知是黛玉亲手绣的。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回到房里,就把这金簪拔了下来,
攥在手里,直到指腹发疼。“姑娘,这金簪好好的,埋了可惜。”莺儿蹲在旁边,
看着宝钗用树枝在雪地里挖了个坑,“要是被老太太知道了,该不高兴了。”宝钗没说话,
将金簪放进坑里,慢慢填上土。雪落在她的发髻上,融化成水珠,顺着鬓角滑下来,
像极了眼泪。“没什么可惜的。”她轻声道,“有些东西,留着也是累赘。”自打进了贾府,
她就知道自己的使命。薛家虽不如从前,可“金玉良缘”的说法早已传遍京城,
连元春娘娘都在灯谜里暗示过。母亲说:“宝丫头,你嫁过去,不仅能稳住薛家,
也能帮衬着你哥哥。”她点头应了,像接受一项早已安排好的任务。可她午夜梦回,
总想起小时候在金陵,父亲还在时,带她去秦淮河畔看花灯。那时她也像黛玉一样,
会为了一支好看的珠钗缠着父亲撒娇,会和姐妹们比赛放风筝,笑得没心没肺。
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藏起自己的心思,
学会了在老太太面前说讨喜的话,在王夫人面前做贴心的事?“姑娘,宝二爷来了。
”婆子在院门口喊道。宝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对莺儿道:“把这土踩实了,
别让人看出来。”宝玉走进来,穿着件宝蓝色的貂皮袄,手里拿着个琉璃瓶:“宝姐姐,
你看我这瓶里的梅花,是刚从妙玉那里讨来的,说是栊翠庵里开得最好的一枝。
”宝钗看着那枝红梅,花瓣上还沾着雪,艳得像火。“确实好看。”她笑道,
“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梅花。”“姐姐喜欢的,我哪能忘?”宝玉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昨儿夜里,林妹妹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喊她,她都没理我。”宝钗的心微微一沉,
面上却依旧笑着:“林妹妹性子向来如此,多愁善感的。你也是,明知道她身子弱,
还总惹她。”“我不是故意的。”宝玉急道,“我就是想让她看看我的风筝……”“好了,
我知道了。”宝钗打断他,“等会儿我去潇湘馆,替你说句好话便是。
”宝玉喜道:“还是宝姐姐最懂我!对了,前儿你教我写的那首七律,我改了几处,
你帮我看看?”两人走进屋里,宝玉拿出诗稿,宝钗接过,一字一句地看着。
他的字带着点稚气,却笔锋流畅,看得出用了心。她逐句点评,哪里该用典故,哪里该押韵,
宝玉听得连连点头,偶尔抬头看她,眼里的光像孩子一样亮。宝钗的心突然软了一下。
其实宝玉待她,也算是好的。会记得她爱吃的燕窝,会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
会把她的话当成圣旨。若没有黛玉,或许她真的能像母亲期望的那样,
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宝二奶奶,相夫教子,了此一生。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若没有”?
“宝姐姐,你看这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怎么样?”宝玉指着诗稿上的句子,
“我觉得比林妹妹那‘冷月葬花魂’有生气些。”宝钗的指尖顿在纸上。
她想起昨夜黛玉在廊下说的话:“花开花落,本就是寻常事,强颜欢笑,反倒失真。”原来,
她终究是做不到黛玉那样的真,只能在这“金玉良缘”的壳子里,守着一份看似圆满的假。
“很好。”她抬起头,对宝玉笑了笑,“比上次有进步。”宝玉走后,宝钗坐在窗前,
看着那枝红梅。莺儿进来添炭,轻声道:“姑娘,刚才袭人来说,
老太太让你去商量给宝二爷做冬衣的事,说是想用江南新来的云锦。
”宝钗点点头:“知道了。”她起身时,瞥见窗外那棵梨树,埋金簪的地方,
雪已经盖严实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就算埋在雪里,
也会在心里生根发芽。就像那支金簪,就像她对宝玉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就像这“金玉良缘”背后,无人知晓的委屈和不甘。
第三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王熙凤在深夜的荣国府里,总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此刻她坐在镜前,卸去满头珠翠,露出光洁的额头。镜中的女人眼角已有了细纹,
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针,能看透人心。平儿在一旁给她揉着肩膀,
力道不轻不重,是她习惯的分寸。“琏二爷还没回来?”她拿起眉笔,细细描画着眉形。
平儿的手顿了一下:“回奶奶,刚才小丫头来说,二爷在尤二姐那里歇下了。
”王熙凤的笔尖在眉峰处顿了顿,留下个小小的墨点。“知道了。”她声音平静,
像在说别人的事,“让厨房炖一盅燕窝,送到尤二姐院里去,就说是我赏的。
”平儿有些惊讶:“奶奶,那尤二姐……”“你照做就是。”王熙凤放下眉笔,
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不是想当奶奶吗?我就让她尝尝,这奶奶的位置,
可不是那么好坐的。”自打进了贾府,她就知道,要想站稳脚跟,光靠贾母的疼爱是不够的。
她得狠,得毒,得让所有人都怕她。贾琏好色,
她就把他房里的丫鬟一个个打发走;婆婆邢夫人难缠,她就阳奉阴违,
让她抓不到把柄;底下人偷懒,她就打杀几个,杀鸡儆猴。可午夜梦回,
她也会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那时贾琏待她还算温存,会在她生辰时送她支珠钗,
会在她管家累了时说句“辛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只剩下算计和提防?
是从他偷娶尤二姐开始?还是从她放高利贷被他发现开始?“奶奶,宫里的夏太监又来了。
”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说要借二百两银子周转。”王熙凤皱起眉。
这夏太监是宫里的红人,仗着元春娘娘的势,隔三差五就来借钱,借了又不还。
可她不敢得罪,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让旺儿去账房支银子。”她沉声道,“告诉他,
就说我这几日手头紧,只能凑这么多了。”平儿看着她疲惫的脸,轻声道:“奶奶,
咱们的铺子上个月亏了本,府里的月钱又被老太太挪去修园子了,这二百两……”“我知道。
”王熙凤打断她,“让旺儿去把那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当了,先应付过去再说。
”那步摇是她的嫁妆,原是准备传给女儿巧姐的。平儿还想说什么,却被她眼神制止了。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王熙凤的声音冷了下来,
“这荣国府,看似风光,内里早就空了。我不撑着,谁撑着?琏二爷?他除了喝酒玩女人,
还会什么?”她的话像根针,不仅扎向贾琏,也扎向她自己。这些年,她为了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