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回府那天,我差点原地蹦起来放鞭炮。终于不用学什么女戒了!翻墙溜出府的第一天,
我撞见个冤大头公子。他替我付了糖葫芦钱,还陪我逛完了整个庙会。后来我才知道,
这位“冤大头”是当今七皇子赵珩。1我是林溪溪。吏部尚书家那个假的不能再假的千金。
真千金沈清梧被找回来那天。我差点当着满屋子哭哭啼啼的主子下人们的面。
原地蹦起来放一串震天响的鞭炮。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那才配得上我林溪溪重获自由的大好日子!终于不用天不亮就被嬷嬷从被窝里挖起来。
学那些能把人骨头都钉直了的规矩了!也不用捏着绣花针。
对着块白布戳得自己满手指窟窿眼。就为了绣一只可能被认成野鸭子的鸳鸯!
更不用听嫡母唉声叹气。溪溪啊,你这般跳脱,将来可如何寻得好人家?好人家?
京城里那些端着架子、说话拐八百个弯的公子哥?光是想想他们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用熏香腌入味的衣裳。走路像量过尺寸似的步子。我就觉得眼前发黑。脚底板发痒。
只想立刻!马上!爬到尚书府最高的那棵梧桐树上。对着墙外那一片瓦蓝瓦蓝的天。
嗷嗷吼上几嗓子。现在好了!真凤凰归巢。我这只占了十几年窝的野麻雀。
总算能扑棱着翅膀。爱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啦!2沈清梧是个顶顶好的人。温温柔柔。
像春日里晒得蓬松的新棉絮。看我的眼神没有半分假想敌的意思。
反而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无奈?溪溪姐姐,她声音细细软软。
指尖还捻着一根绣了大半朵玉兰花的丝线。西角门那边守着的老王头。
今日告假回家抱孙子去了。顶替的是新来的小顺子。
我方才让人给他送了一碟子新做的桂花糖糕。这会儿……应当吃得正香呢。
她抬起眼。冲我飞快地眨了眨。那意思我懂!畅通无阻!我立刻心领神会。清梧妹妹!
我感动得差点扑上去抱住她。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比我亲妹妹还亲!
我利索地换上一身早就备好的灰扑扑小厮衣裳。熟练得像演练过八百遍。
回头给你带东街李记新出炉的栗子糕!热乎的!话音未落。
人已经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3嗖一下溜出了她香气氤氲、绣绷子林立的闺房。
西角门的小顺子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大馒头。果然被那碟子糖糕收买得服服帖帖。
见我猫着腰溜过来。他含混不清地呜咽一声。赶紧背过身去。
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门框上那几条岁月的裂缝。我哧溜一下。
顺利无比地滑出了这座困了我十几年的金丝笼。外面的空气!都是自由的味道!
混杂着尘土、牲口粪便、油炸果子、劣质香粉……种种复杂又鲜活的市井气息。狠狠吸一口。
通体舒泰!比什么龙涎香、鹅梨帐中香好闻一万倍!今日恰逢城隍庙会。街上人挤人。
热闹得能把屋顶掀翻。我像一滴掉进滚油里的水。滋啦一声就沸腾了。
左边摊子捏的糖人儿活灵活现。右边铺子挂的彩纸灯笼晃花了眼。
前面还有喷火吞剑耍猴戏的!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喝彩。我仗着身量小。
泥鳅似的在胳肢窝、厚棉袄、汗津津的胳膊缝隙里钻来钻去。终于挤到了最前头。
那喷火的艺人鼓着腮帮子。噗——!一条长长的火龙直窜出来。炽热的气浪扑到脸上。
我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又跳又叫。巴掌拍得生疼。好!嗓子都喊劈了。4一摸袖袋。
坏了!刚才看得太入迷。钱袋子呢?我那装着几个可怜巴巴铜板。准备买糖葫芦的钱袋子呢?
心瞬间凉了半截。刚才挤得那么凶……怕不是被哪个不开眼的三只手摸了去!
我急得原地转了个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目光在周围一张张兴奋又陌生的脸上扫过。
哪个看着都像贼!又哪个都不像!完了完了。我的糖葫芦!我的李记栗子糕!全泡汤了!
沮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刚才还沸腾的快乐。肩膀垮下来。
垂头丧气地挤出依旧喧闹的人群。刚挤出重围。一股霸道又勾人的甜香就钻进了鼻子。
山楂果裹着晶亮亮的糖壳。红彤彤的。串在细长的竹签子上。像一串串小小的、凝固的火焰。
就插在那个扛着稻草靶子的老头儿肩上。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而我。身无分文。
这简直比刚才丢了钱袋还让人难受百倍!我眼巴巴地盯着那诱人的红果子。口水疯狂分泌。
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脚步像被糖稀黏住。钉在原地挪不动分毫。小兄弟,
扛靶子的老头儿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来一串?刚蘸的,脆生!我哭丧着脸。
声音都带了点委屈的哭腔。老伯……我的钱袋……刚、刚丢了……
那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就在我眼前晃啊晃。像是在嘲笑我的囊中羞涩。啧,真扫兴!
老头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翻了个白眼。扛着靶子就要走。没钱看什么看!挡道儿!
等等!5一个清朗的声音斜刺里插进来。不高。却带着点奇特的穿透力。
轻易就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我下意识扭头。只见一个穿着靛蓝细布直裰的年轻公子哥儿。
不知何时站到了我旁边。身量很高。肩线平直流畅。面容……啧。
在京城这地界也算顶顶拔尖了。尤其那双眼睛。瞳仁很黑。看人的时候。像两泓深潭。
此刻那深潭里漾着一点浅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目光在我灰扑扑的小厮打扮上溜了一圈。
最后落在我盯着糖葫芦、写满渴望的脸上。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老丈,
他对那卖糖葫芦的老头儿开口。声音平稳温和。给这位小兄弟来一串。挑最大最红的。
说着。一枚小小的、闪着银光的碎银子。就从他那骨节分明、干净得不像话的手指间。
递了过去。那点银光。简直比我头顶的太阳还耀眼!老头儿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
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好嘞!公子您真是大善人!
他手脚麻利地拔下靶子上最顶端那串。颗颗山楂饱满滚圆。糖衣晶亮剔透。
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直接塞到了我手里。小兄弟,接着!你的福气来咯!
冰凉的竹签入手。那沉甸甸、甜丝丝的触感真实得不像话。我看看手里红得耀眼的糖葫芦。
又看看旁边这位从天而降的冤大头公子。脑子有点懵。这位……公子?
我试探着开口。舌头还有点打结。萍水相逢,这怎么好意思……无妨。
他截断我的话。语气随意得像拂开一片落叶。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我脸上。
看你方才看喷火时,叫得比谁都响。这会儿为了串糖葫芦,倒蔫了。有趣。
有趣?我哪里有趣了?我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灰不溜秋的小厮皮。
脸上大概还蹭了点刚才钻人堆时沾的灰。实在跟有趣这词儿沾不上边。拿着吧。
他似乎看出我的窘迫。笑意深了一点点。算我请你看戏的门票。方才那场喷火。
你叫好叫得最真情实感。值这个价。这人……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
不过手里的糖葫芦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我向来不是个能抵挡美食诱惑的人。管他呢!
先吃了再说!那……谢啦!我立刻眉开眼笑。冲他龇了龇牙。毫不客气地张嘴。
啊呜一口咬下最顶上那颗又大又圆的山楂。咔嚓!薄脆的糖衣在齿间碎裂。
发出无比悦耳的声响。紧接着是山楂果肉绵密微酸的滋味在口腔里炸开。
完美地中和了糖的甜腻。唔——!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好吃!我含糊不清地赞叹。
满足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公子你是好人!
一张好人卡就这么发了出去。他看着我狼吞虎咽、毫无形象的样子。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
笑意似乎又浓了几分。慢点吃。别噎着。我姓赵。行七。
他自我介绍得很随意。家里人都叫我赵七。赵七?这名字普通得像街边卖炊饼的王五。
配上他那张脸。总觉得有点……名不副实?哦哦,赵七哥!我咽下嘴里的山楂。
从善如流地套近乎。礼尚往来嘛。我叫林……林小七!差点脱口而出林溪溪。
幸好脑子转得快。溪溪变小七。反正都带个七。也算缘分!林小七?他微微挑眉。
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玩味。倒是有缘。相逢是缘!
我豪气干云地挥了挥手里的糖葫芦签子。差点戳到他挺括的靛蓝衣襟。赵七哥!
既然吃了你的糖葫芦!今天小弟我就给你当回向导!这庙会哪里好吃!
哪里好玩!门儿清!保管带你玩得尽兴!哦?他眼中的兴味更浓了。
那就有劳小七兄弟了。带路?6接下来的时间。
简直是我林溪溪十几年来最快活的一段!带着这位出手阔绰的赵七哥。
一头扎进了庙会沸腾的人海里。完全放飞了自我。七哥!看这个!
我指着旁边一个卖鬼脸面具的摊子。抄起一个青面獠牙的。啪一下扣在自己脸上。
瓮声瓮气地冲他怪叫。哇——!吓不吓人!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耍宝。
嘴角噙着笑。很给面子地点点头。嗯,甚是可怖。七哥!快来快来!
我又被一阵浓郁的肉香勾走。挤到一个卖炙羊肉的铁板摊子前。油花滋滋作响。
孜然辣椒面的香气霸道地往鼻子里钻。老板!来两份!多放辣子!我熟门熟路地招呼。
回头冲他招手。眼睛亮得像饿了三天的狼。这个!绝了!他走过来。递上铜钱。
姿态依旧从容。只是那身明显价值不菲的靛蓝细布直裰。在油烟缭绕、人声鼎沸的肉摊前。
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他却浑不在意。接过老板递来的油纸包。
里面是烤得焦香四溢、滋滋冒油的羊肉块。我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
嘶——哈!好烫!好香!慢点。他无奈地看着我。把自己的那份也递了过来。
不够还有。七哥你真是个大好人!我嘴里塞满了肉。感动得热泪盈眶。
含糊不清地再次发卡。吃饱喝足。我又拉着他去套圈。花了赵七哥十个铜板。
一个陶泥烧的、胖得眼睛都眯成缝的招财猫。被我套中了!看!七哥!
我举着那只丑萌丑萌的胖猫。献宝似的凑到他眼前。得意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厉害吧!
他垂眸看着那粗糙的泥猫。又看看我兴奋得发红的脸。很轻地笑了一声。嗯。
手气不错。送你!我大方地把泥猫塞进他手里。招财的!
保管你以后财源滚滚!他微微一怔。低头看着掌心那只憨态可掬的胖猫。
指尖在粗糙的釉面上摩挲了一下。随即收拢手指。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憨傻握在掌心。
好。他抬眼。目光落在我脸上。承你吉言。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眼底。
竟也显得格外温软。7日头渐渐西沉。庙会喧嚣依旧。
我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该回府了。再晚。角门的小顺子也顶不住啊!
那个……七哥,我挠了挠头。有点不舍。又有点做贼心虚。天色不早了。
我得……回家去了。他站在渐渐亮起的灯笼光影里。
靛蓝的衣袍被染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是该回去了。他点点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今日多谢小七兄弟带路。玩得很尽兴。我也是!我咧嘴一笑。
朝他用力挥了挥手。后会有期啊,七哥!说完。转身就要往尚书府的方向溜。等等。
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脚步一顿。疑惑回头。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
递了过来。方才路过。看李记的栗子糕新出炉。排了长队。想着你或许喜欢。
顺手带了份。李记?栗子糕?热乎的?!我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又看看那还散发着微热甜香的油纸包。天爷!他什么时候去买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这人……是神仙吗?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晕乎乎地接过来。油纸包暖暖的。
隔着纸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甜糯的栗子香。七哥……我捧着糕。
看着他映在阑珊灯火里的清俊侧脸。心里第一次生出点名为感动的东西。你……
你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好人卡三连发。他似乎噎了一下。随即。
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终于露出了一个称得上笑的表情。嗯。快回去吧。
路上小心。嗯嗯!我用力点头。抱着热乎乎的栗子糕和那只丑泥猫,
临走前又被他塞回了我怀里。像只偷到了最大块奶酪的小老鼠。心满意足。脚步轻快地。
一头扎进了归家的暮色里。直到跑出老远。拐过街角。才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哎呀!
光顾着吃和玩。还有收礼物了!连人家住哪儿都没问!这后会有期……后到哪辈子去啊?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这担心纯属多余。后会有期来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快得简直令人措手不及。8那天午后。阳光暖得正好。
我正窝在尚书府花园最偏僻角落的一棵老梅树上。挑了个枝桠粗壮、枝叶浓密的好位置。
舒舒服服地靠着。怀里抱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早上溜出去刚买的、喷香的炒松子。
一边咔嚓咔嚓地嗑。一边把松子壳天女散花似的往下丢。
脚下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据说很名贵的绿绒蒿。很快就盖上了一层天女散花的狼藉。
反正……真千金回来了。我这假千金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只要不连累沈家。
嫡母大概也只会捏着帕子叹口气。睁只眼闭只眼。我嗑得正欢。享受着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
顺便琢磨着晚上是翻东墙还是西墙出去。东墙外王婆家的馄饨是一绝。
西墙根刘老头的卤煮火烧也让人惦记……正纠结着。
树下那片被我糟蹋得差不多的绿绒蒿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刻意、极其做作的咳嗽。
咳嗯——!尖细。拖得老长。像被人掐着脖子提起来的鸭子。在这寂静的午后花园里。
显得格外突兀。吓得我手一抖。刚剥好的一粒饱满松子仁。直接从指缝里掉了下去。
扑簌簌穿过层层枝叶。啪嗒。轻巧地。落在了一个人的……头顶?
那人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锦缎常服。料子在阳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身姿挺拔。负手而立。
正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梅树枝叶。精准地锁定了我这个天女散花的源头。
那张脸……靛蓝细布直裰?赵七哥?!我惊得差点从树上栽下去!他怎么会在这里?!
尚书府的花园!是他一个行七的普通富家公子哥能随便溜达进来的地方吗?!等等!
他头上……好像粘了个什么白白的东西?是我刚才掉下去的松子仁?!完了完了完了!
这简直比被嫡母抓包背《女诫》还恐怖一万倍!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往浓密的枝叶后面一缩!整个人蜷成一小团。
恨不得原地消失。或者变成一片叶子。粘在树枝上。祈祷他没看清!祈祷他眼花!
祈祷他只是路过!树下沉默了几秒。静得只能听到我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然后。他那熟悉的、清朗的、此刻听在我耳中却如同催命符的声音。
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笑意。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树上这位……偷松子吃的小友?
尚书府的墙……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是不是挺好爬的?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像根羽毛。轻轻搔刮在人的心尖上。又痒。又麻。
又让人想死。我扒开眼前挡着的几片叶子。从缝隙里偷偷往下瞄。只见那位赵七哥。
正慢条斯理地抬起手。用两根修长干净的手指。精准地。从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间。
拈下了那颗……白白胖胖的、我亲手剥的、还沾着他发间清贵气息的松子仁。
他低头看了看指尖的罪证。然后。抬起头。目光再次穿透枝叶。不偏不倚。
正好对上我偷瞄的眼睛。唇角勾起。那笑容……怎么说呢?像只刚偷到鸡的狐狸。又得意。
又促狭。这墙头的风景……他捏着那颗松子仁。在我眼前晃了晃。想必是极好的?
连松子都比别处的……香些?轰——!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从头发丝儿红到了脚底板!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