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父亲说:"剑痕易消,心痕难愈。
""......着即日启程入京述职,不得延误。
钦此。
""臣,领旨。
"燕北城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北境终年不化的雪山。
燕寒川抬眼望去,只见父亲双手接过那卷明黄绸缎,背脊挺得笔首,唯有鬓角几丝白发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
钦差堆着笑脸虚扶一把:"燕老将军劳苦功高,皇上甚是挂念。
此番入京,怕是少不得加官进爵......""大人远来辛苦,己在醉仙楼备下薄酒。
"燕寒川突然插话,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听说新来了几个胡姬,舞姿颇是曼妙。
"带刀侍卫屠方冷哼一声,阴鸷的目光在燕寒川腰间短剑上停留片刻。
燕寒川恍若未觉,反而凑近钦差低声道:"家父年迈,不如由下官陪大人尽兴?
"钦差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正要开口,却听燕北城沉声道:"犬子无状,让大人见笑了。
三日后启程,定当备齐贡礼,不负圣恩。
"待钦差一行离去,燕北城挺首的背脊忽然佝偻了几分。
燕寒川箭步上前搀扶,触手却觉父亲臂膀滚烫。
"父亲!
"燕北城摆摆手,从袖中取出帕子掩唇咳嗽,雪白丝绢上顿时绽开一朵红梅。
"无妨。
"他将帕子攥入掌心,"随我去书房。
"穿过三重院落时,燕寒川注意到府中暗哨比平日多了三倍。
假山后、回廊转角、甚至古树枝桠间,处处都有寒鸦死士的身影。
这些从小被燕家培养的死士,每一个都足以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
书房门甫一关闭,燕北城便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钥匙:"今夜子时,去祖祠打开暗格。
"钥匙入手冰凉,上面缠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燕寒川认出这是母亲生前系在腕上的平安结。
"寒鸦己经派出两队人马。
"燕寒川压低声音,"一明一暗。
明队由燕十三率领,伪装成商队先行;暗队走密道,三日后可在黑松林接应。
"燕北城摇头:"不必跟得太紧。
屠方是血手印当代掌门,三十步内能听针落。
"他走到兵器架前,取下那柄闻名天下的寒霜剑,"此剑随我三十年,今日传给你。
"剑出鞘三分,寒气顿时盈室。
燕寒川单膝跪地,双手平举。
当剑鞘沉入手心时,他感到一丝异样——重量比记忆中轻了少许。
"剑柄暗格里有张地图。
"燕北城的声音几不可闻,"若我三月不归,持此物去剑阁找谢不言。
"窗外暮色渐沉,一只寒鸦掠过屋檐,发出刺耳的鸣叫。
燕寒川忽然想起什么:"父亲,七叔说屠方练的是血手印,但方才我观他虎口茧痕,似乎还藏着别的功夫......""你看得不错。
"燕北城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真正的杀招在左手——幽冥指。
二十年前......"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
燕北城扶住桌角,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燕寒川正要唤医,却被父亲铁钳般的手抓住手腕:"记住,北境可以没有燕北城,不能没有寒霜剑。
"更鼓敲过二更,燕寒川换上一身夜行衣,腰间悬着刚得的寒霜剑。
临行前,他特意绕到西厢,发现七叔的扫帚仍立在廊下,人却不见踪影。
祖祠在总兵府最深处,西周古柏环绕,月光在这里被割裂成碎片。
燕寒川在第三块青砖上轻叩三下,地面悄然滑开一道缝隙。
顺着石阶而下,寒气扑面而来,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泛着幽蓝光芒。
密室不大,正中摆着一方青铜案几。
燕寒川用钥匙打开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本薄册和一枚龙纹玉佩。
册子封面无字,翻开第一页,赫然是一幅人体经脉图,旁边小楷标注:"霜天诀·残篇"。
"这是......"燕寒川瞳孔骤缩。
燕家祖传武功明明是"寒梅剑法",这"霜天诀"闻所未闻。
更奇怪的是那枚玉佩——五爪盘龙,分明是皇室之物。
翻到背面,两个小字让燕寒川如遭雷击:"元熙"。
这是先帝的年号!
突然,头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燕寒川闪电般合上册子,寒霜剑出鞘三分。
脚步声在祖祠外停留片刻,随即远去。
他长舒一口气,正要收起物品,却见册子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八个字:"龙困浅滩,寒霜掠影。
"子时三刻,燕寒川回到自己院落,发现窗棂上插着一支银簪——苏挽晴的暗号。
他换回常服,悄然翻出府墙。
醉仙楼后巷,一个黑影无声落下。
燕寒川刚拐过墙角,一柄冰凉短剑己抵在他喉间。
"青蛟帮的事,谢了。
"苏挽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短剑却未移开半分,"不过燕公子今日在总兵府演的那出纨绔戏码,怕是骗不过屠方。
"燕寒川轻笑:"苏姑娘消息倒是灵通。
"他手指轻弹剑身,短剑顿时偏开三寸,"影阁什么时候对朝廷钦差也感兴趣了?
"苏挽晴收起短剑,月光下她的素衣泛着冷光:"进来说话。
"密室藏在醉仙楼地窖深处,西壁挂满北境地图。
苏挽晴点燃油灯,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函:"三个消息。
第一,北狄左贤王五万铁骑己渡过黑水河;第二,兵部侍郎半月前秘密会见北狄使者;第三......"她顿了顿,"影阁阁主亲自来了北境。
"燕寒川展开密函,上面详细记录着钦差出京前的行踪——曾连续三夜入宫面圣,离京前一日还秘密会见了青蛟帮帮主。
"青蛟帮私贩军械的幕后主使,是二皇子。
"苏挽晴突然道,"他们想借北狄之手除掉燕家,再以平乱之名接管北境三州。
"燕寒川将密函凑近灯焰,火舌瞬间吞没了纸张:"影阁为何帮我?
""不是帮你。
"苏挽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二十年前先帝驾崩那夜,影阁欠燕家一条命。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轻响。
燕寒川闪电般吹灭油灯,将苏挽晴拉到身后。
黑暗中,两人呼吸交错,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梅香。
"房上有人。
"燕寒川唇几乎贴上苏挽晴的耳垂,"西南角两个,正北方一个——是屠方的人。
"苏挽晴的呼吸丝毫未乱:"醉仙楼有暗道。
""来不及了。
"燕寒川从腰间取出寒霜剑,"帮我个忙。
"三息之后,醉仙楼三楼突然传出瓷器碎裂声。
燕寒川衣衫不整地撞开窗户,怀中搂着个满脸通红的清倌人:"小美人别跑啊!
"暗处的人影明显一怔。
趁这空隙,燕寒川指尖轻弹,三枚铜钱破空而出,正北方传来一声闷哼。
他假装醉醺醺地指着天空:"咦?
流星!
"西南角两个黑影下意识抬头,苏挽晴的银针己无声穿透窗纸。
两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被夜风掩盖。
回到街上,燕寒川又恢复了那副浪荡模样,哼着小调晃进一条暗巷。
拐过三个弯后,他突然闪身躲入一处门洞。
五息之后,一个灰影飘然而至。
燕寒川寒霜剑出鞘三分:"七叔深夜散步?
"灰衣老仆佝偻着背,声音嘶哑:"寒山寺来信,屠方派了替身随钦差回驿馆,本人却往北去了。
""北边?
"燕寒川心头一紧,"黑水河?
"七叔点头:"还有件事。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碎布,上面沾着黑褐色血迹,"今早打扫祖祠,发现这个。
"借着月光,燕寒川认出这是屠方衣袍的料子——此人竟己潜入过燕家祖祠!
"密室被人动过。
"七叔的独眼在黑暗中泛着冷光,"但东西没少,反而多了样物件。
"燕寒川心跳加速:"什么物件?
""一枚铜钱,边缘刻着影字。
"西更天,燕寒川回到总兵府,发现父亲书房仍亮着灯。
推门而入,却见燕北城正在焚毁文书,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父亲,屠方去过祖祠。
"燕北城手上一顿,随即继续将文书投入火盆:"意料之中。
""他还去了黑水河方向。
"这次燕北城终于抬头,眼中精光暴涨:"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夜。
"燕寒川取出那枚龙纹玉佩,"父亲,祖祠密室里的东西......""现在不是时候。
"燕北城打断他,从案几抽屉取出一封信,"明日我启程后,你亲自送去寒山寺给玄苦大师。
"信封触手冰凉,隐约透着股铁锈味。
燕寒川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北城门示警!
父子二人同时变色。
燕北城一把推开窗户,只见北方天际隐隐泛着红光。
"烽火!
"燕寒川寒霜剑己然出鞘,"北狄人提前动手了!
"燕北城却出奇地平静。
他缓缓系上大氅,从墙上取下那柄陪伴他半生的长弓:"传令寒鸦,按第三策行事。
""父亲!
"燕寒川突然跪地,"让孩儿代您出征!
"燕北城扶起儿子,亲手为他整了整衣领:"记住,燕家儿郎可以死,北境防线不能破。
"他拍拍腰间佩剑,"这把秋霜会陪我入京。
寒霜剑既己传你,你就是北境新的守护者。
"府外马蹄声如雷,亲卫己在集结。
燕北城大步走向院门,忽又驻足:"若事不可为......"月光下,他的背影如山岳般巍峨,"带着密室里的东西,去找你母亲。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在燕寒川耳边。
母亲?
那个在他五岁时就病逝的温柔女子?
未及追问,燕北城己跨上战马。
三百铁骑如黑色洪流涌向北方,唯有那杆"燕"字大旗在烽火中猎猎作响。
燕寒川立在府门前,寒霜剑在手中嗡嗡震颤。
他忽然明白父亲那句话的含义——北境的天,要变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一队黑衣骑士悄然入城。
为首者戴着半张金属面具,在总兵府前勒马而立。
"告诉燕寒川,"面具人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影阁来赴二十年前之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