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冬降生我出生在1980年寒冬腊月的一个凌晨。母亲后来告诉我,
那晚的雪下得特别大,把我们家那间土坯房的窗户都糊住了。接生婆踩着齐膝深的雪赶来时,
我已经急不可待地把脑袋探了出来。"是个带把的!"接生婆李婶用沾满血的手把我倒提着,
在我***上狠狠拍了两下。我哇地哭出声来,声音大得把房梁上的灰都震落了几撮。
父亲蹲在门外抽完了三支自卷烟才敢进来。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
那手指上还带着煤矿里洗不净的黑。我睁开眼,
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糊着报纸的土墙、摇摇欲坠的煤油灯、母亲汗湿的苍白脸庞。
"就叫小强吧,"父亲说,"好养活。"我们村叫柳树沟,其实一棵柳树也没有,
只有满山的石头和黄土。村里的房子都是用黄泥夯的墙,茅草铺的顶,
远远看去像一堆长在地上的蘑菇。我家在村东头,两间土房带个小院,院子里有口摇水井,
冬天结冰时要浇上开水才能摇动。五岁前,我的世界就是那个小院。母亲去纺织厂上班时,
就用布带子把我绑在炕上,旁边放个装了玉米糊的粗瓷碗。我会像小狗一样爬过去舔食,
经常弄得满脸满身都是。夏天热得受不了,我就爬到门槛边,看蚂蚁排队搬运我掉落的饭渣。
六岁那年,我得到了人生第一件玩具——父亲用废木料削的一把木头枪。我整天别在裤腰上,
在院子里"砰砰"地打想象中的敌人。有一天,枪把断了,我哭得惊天动地。
父亲连夜又给我做了一把,这次还用烧红的铁丝烙上了花纹。"小强,出来玩!
"七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听到院墙外有人这样喊我。我扒着门缝往外看,
是隔壁刘叔家的铁蛋和二妞。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拖着鼻涕的孩子,都光着脚,
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母亲终于允许我出门玩了。那天我才知道,原来村子这么大,
好玩的东西这么多。我们最常去的是村后的打谷场,那里有堆成小山的麦秸垛。
我们比赛谁能从最高的地方跳下来,跳下来时嘴里还要发出"啊——"的拖长音,
看谁的声音最响亮。铁蛋是我们中间最勇敢的,他能从两人高的垛顶跳下来,
落地时打个滚就站起来。二妞总是第一个发现新玩法的人,
有一次她发现把麦秸塞进竹筒里可以吹出声音,我们每人做了一个"麦笛",
吹得满嘴麦壳也不在乎。夏天午后,我们会去村头的小河沟。水只有膝盖深,
但对我们来说就是大海了。男孩子们脱得精光跳进去打水仗,女孩子们在岸边捡漂亮的石子。
有一次我在水里摸到一只河蚌,有我的巴掌那么大。我们把它养在铁蛋家的水缸里,
每天喂它菜叶,直到有一天被铁蛋妈煮了汤。秋天是最好玩的季节。收完玉米的地里,
藏着无数宝藏。我们会用玉米须编辫子,把玉米秆当马骑。最***的是在地里挖田鼠洞,
有时候能挖出一小堆玉米粒,我们就生火烤着吃,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冬天虽然冷,
也挡不住我们。河面结冰后,
铁蛋爸给我们每人做了一副"冰滑子"——其实就是两块木板下面钉上铁丝。
我们在冰面上比赛谁滑得远,经常摔得***生疼,却笑得停不下来。有时候冰面太薄,
会有人掉进冰窟窿,湿着棉裤回家挨揍。但最让我难忘的,是每个傍晚母亲叫我回家的声音。
"小——强——回——家——吃——饭——喽——"那声音能穿过整个村子,
不管我藏在哪个草垛后面都能听见。我会立刻丢下正在玩的游戏,撒腿往家跑。因为我知道,
家里有热腾腾的玉米粥,或许还有一小碟咸菜。2 童年终结八岁那年冬天,
铁蛋没来叫我玩。我去他家找他,看见门上贴着白纸。铁蛋爸蹲在门口抽烟,
眼睛红得像烂桃子。后来我才知道,铁蛋去冰上玩时掉进了捕鱼人凿的冰洞,
等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会死,而且死就是永远不见了。
我偷偷把木头枪埋在铁蛋坟前,因为他说过最喜欢我那把枪。第二年开春,
二妞家搬去了县城。我的小伙伴们像秋后的蚂蚱,一个个不见了。
我开始跟着父亲去地里干活,学会了怎么辨别麦苗和杂草,怎么给玉米施肥。
我的手掌渐渐磨出了茧子,指甲缝里总是黑的。十岁生日那天,母亲给我煮了个鸡蛋。
我舍不得吃,藏在口袋里捂了一整天。晚上睡觉时压碎了,蛋黄粘满了裤兜。
母亲一边骂我糟蹋东西,一边偷偷抹眼泪。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和父亲商量,
说无论如何要让我上学。"咱家祖坟不能老是冒黑烟。"父亲闷声说。于是,
在那个蝉鸣震耳的夏天,我穿着母亲用旧衣服改的"新"衣裳,背着碎布拼的书包,
走进了村小学的土坯教室。老师用竹竿指着墙上的黑板,教我们念"a、o、e"。
我的铅笔只有手指头那么长,写出来的字像蚂蚁爬,但我学得比谁都认真。放学路上,
我会捡别人扔的烟盒,拆开抚平当草稿纸用。有一次捡到半截粉笔头,我如获至宝,
在家门口的石板上写满了刚学会的字。父亲收工回来看到,蹲在那儿看了好久,
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我的脑袋。那天晚上,我听见父母在里屋小声说话。
"矿上要招临时工,一天多给五毛钱。"父亲说。"你的腰..."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多干几年,攒钱供小强念书。这孩子聪明,不能耽误了。"我咬着被角,
尝到了咸涩的泪水。从那天起,我的童年结束了。
3 县城求学外婆用扫帚疙瘩把我赶进县一小大门时,我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松手。
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刺啦"一声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里衬。"作死啊!
"外婆扬手要打,看见我憋着两包泪又放下手,"你爸在矿上拼老命挣钱,
就为让你在县城读书。"1990年的县城小学围墙刷着"再穷不能穷教育"的红标语。
我穿着母亲用化肥袋改的裤子,裤脚还印着"尿素"两个褪色的蓝字。
表弟蹲在教室门口啃烤红薯,冲我咧嘴笑出两个黑洞——他上个月刚掉了门牙。
我们住在农机厂后边的出租屋,潮湿的墙皮剥落成各种形状。外婆说那块像观音,
表弟非说是孙悟空。夜里老鼠在纸糊的天花板上开运动会,
我和表弟挤在发霉的棉被里数它们的脚步声。"你爸妈过年就回来。
"外婆用蒲扇给我们赶蚊子,扇面上"安全生产"四个字已经模糊。我知道她在说谎,
矿上过年才发双倍工资,父亲舍不得回来。三年级开学那天,
班主任领来个穿红裙子的女老师。"这是教英语的王老师。"全班哄笑起来,
我们以为英语是外星人说的话。王老师用录音机放《字母歌》,
磁带卡住时发出鸭子叫般的怪声,后排男生笑得直拍桌子。期中考试后,我被送进全托班。
二十个孩子睡大通铺,夜里此起彼伏地尿床。
生活老师每天早晨拎着一串画地图的褥子晾在铁丝上,像悬挂着各种形状的耻辱旗。
我的褥子第三周也加入了展示行列,那天我躲在厕所隔间啃完了整个橡皮。
但我有骄傲的时刻——体育课50米接力赛。我总被安排在最后一棒,
因为我能像子弹一样射出去。起跑前会舔舔嘴唇,
尝到铁锈味——去年摔断的门牙缺口老是刮破嘴唇。班长李伟说我跑步时头发会竖起来,
像顶着个黑色鸡毛掸子。我们四个跑得快的男生组成了"闪电帮"。
放学后去建筑工地偷水泥袋,铺在煤渣跑道上练起跑。李伟他爸是邮递员,
给我们弄来一双报废的钉鞋,我们轮流穿着跑,脚趾挤得发紫也不在乎。五年级春天,
李伟带他妹妹来操场。林小雨穿淡紫色连衣裙,坐在双杠上晃着腿看我们训练。
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我接力棒传歪了三次。
"你哥说你跑起来像踩了风火轮。"她递给我半根老冰棍,糖水滴在我手背上,
蚂蚁很快围了过来。后来她经常来看训练,带用作业本纸折的幸运星,
说集满一百颗就能许愿。我在铁皮铅笔盒里给她留了位置,挨着断成两截的中华铅笔。
李伟在一个暴雨天拆散了我们的"秘密俱乐部"。他把我堵在厕所隔间,
潮湿的霉味混着他身上的汗臭。"再敢找我妹,"他往我裤裆里弹水,
"就把你尿床的事贴公告栏。"第二天林小雨没来操场,她哥说她转去舞蹈班了。
我的铅笔盒里躺着九十七颗纸星星,后来被表弟偷去换了弹珠。暑假我去了广东。
母亲在城中村开了间米粉店,招牌上"桂林米粉"的"林"字缺了半边。
每天四点我跟她去批发市场扛猪骨,竹签似的胳膊被塑料袋勒出紫痕。
有个四川男孩总来吃早餐,往素粉里加三勺辣椒油,辣得边吃边吸鼻子。"我叫王磊。
"他第五次来的时候,把游戏机借我玩。俄罗斯方块音乐响起时,
母亲看我的眼神像看着一件正在丢失的宝物。王磊带我去黑网吧。昏暗的屋子里飘着泡面味,
电脑屏幕映亮一张张青春痘泛滥的脸。三块钱一小时的机器要等位,
我们蹲在门口数摩托车牌照。他教我玩《红色警戒》,我的基地总被闪电风暴摧毁,
他笑得露出虎牙:"你个菜鸡!"七月中旬,王磊神秘兮兮地说要介绍人给我认识。
巷子深处的出租屋里,赵小梅正在糊纸盒,手指上全是胶水痂。她哥哥警惕地盯着我,
直到我夸他纹身好看才缓和——后来知道那是用圆珠笔画的。我们四个人在城中村探险。
王磊偷他爸的烟给大家抽,赵小梅被呛得直咳嗽却坚持要试。
她哥哥用易拉罐拉环给我们变魔术,说在老家跟杂耍班子学过。有次路过婚纱店,
赵小梅盯着橱窗里的白纱说:"以后我要嫁..."她哥突然拽着她耳朵往家拖。八月底,
赵小梅送我玻璃罐装的纸星星。"三百六十五颗,"她耳朵尖红得像小番茄,
"一天一颗..."她哥在门口咳嗽,她飞快塞给我就跑。长途汽车上颠碎了罐子,
我一颗颗捡起来放进矿泉水瓶,到县城发现瓶底只剩不到一半。六年级开学,
李伟又带新妹妹来操场。这次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我传接力棒时再没手抖过。
表弟偷看我日记发现赵小梅的事,在班里大声朗读。我们在水泥操场打了一架,
他把我书包扔进水沟,我把他珍藏的《七龙珠》撕成雪花。毕业考那天,
外婆破例给我们买了健力宝。表弟故意晃瓶子喷我一身,我们追打到校门口。
他突然停下来说:"你爸腰被矿车撞了。"易拉罐掉在地上,橙黄色液体渗进裂缝里。
5 毕业离别拍毕业照时我咧嘴笑出断牙,摄影师让我闭着嘴拍。照片发下来,
所有人都像含着口水在微笑。离校那天我和表弟分最后一包干脆面,
为谁多吃一个调料包把面撒了一地。外婆举着扫帚追打我们,
三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经过垃圾站时,我看见矿泉水瓶里泡发的纸星星,
像一群溺水的水母。4 初中蜕变开心的度过了两个暑假我开始上了初中,
我既期待又害怕军训。军训第一天我就晕倒了。九月的太阳像烧红的铁板扣在头顶,
塑胶跑道蒸腾起呛人的橡胶味。当教官喊到"站军姿一小时"时,
我盯着前面同学后颈上滚落的汗珠,数到第七十三滴时,世界突然倾斜了。
"哗——"一桶冰水浇在我脸上。睁开眼看见张黝黑的方脸,眉心有道疤像第三只眼睛。
"我是陈铁军,你们班主任。"他拎小鸡似的把我提起来,"年级政教处副主任兼足球教练,
教数学和物理。"后来才知道,他这桶水浇醒过十二届学生。我们班男生住八人间铁架床。
第一晚熄灯后,上铺的王浩在讲黄色笑话,说到关键处全宿舍发出蟑螂般的窃笑。
突然白光刺眼,陈铁军带着三个教官站在门口。"全体!操场!十圈!
"凌晨一点的新校区操场飘着雾,我们像一群鬼魂在跑圈。
王浩喘着气说陈老师外号"活阎王",去年把逃课学生吊在单杠上晒了三小时。我数着脚步,
突然想起父亲在矿井里也是这么数矿车数量的。
正式上课第一天我就发现小学的数学优势荡然无存。陈铁军讲代数时喜欢用足球打比方,
可我连越位都搞不懂。当他写下第一个二元一次方程时,粉笔"啪"地断了,
那声音像扣动了我脑中的保险栓。但我有生物课。年轻的实习老师总穿白裙子,
讲光合作用时会打开所有窗户。有次她让我们观察洋葱表皮细胞,我调出清晰影像时,
邻组的林小蔓凑过来看,马尾辫扫过我发烫的耳朵。"你眼睛里有叶绿体。
"她后来这么解释为什么选我当生物课代表。我们常在实验室约会,
用显微镜看对方睫毛在载玻片上的投影。她抽屉里总出现德芙巧克力,
而我的铅笔盒开始有草莓味橡皮。校运会改变了一切。三分球大赛那天,
我穿着表弟淘汰的回力鞋,十个球进了七个。陈铁军破天荒拍我肩膀:"明天来篮球队试训。
"颁奖时林小蔓在人群里比心,我鼻尖沾着领奖台上的金粉,觉得自己在发光。
篮球队训练比军训还残酷。清晨五点的运球练习,陈铁军用教鞭抽打我们弯着的腰。
王浩有次偷懒被罚用头颠球一百下,第二天额头上鼓着鹌鹑蛋大的包。
但我爱上了这种痛苦——当三分球"唰"地空心入网时,连掌心磨出的血泡都成了勋章。
初二搬到新校区后,我终于有了正式队服。红底白字的"7"像道闪电,
我穿着它给林小蔓看,
她帮我整理衣领时说:"你打球时特别..."话没说完被她闺蜜拽走。
那天训练我投进了二十个三分。正式比赛像照妖镜。首场对阵一中时,
观众席的声浪让我手心出汗。当陈铁军喊我上场时,篮筐突然变得像矿泉水瓶口那么小。
我投出三不沾,听见对方替补席的哄笑。赛后更衣室里,
队长把毛巾摔在我脸上:"训练龙比赛虫!"林小蔓开始躲我。她不再等我放学,
生物小组也换了搭档。有次我堵住她问原因,
她低头玩着校牌绳:"你就像...像块嚼烂的口香糖。"那个周末我投了五百个三分,
直到路灯熄灭。期中考试物理27分。陈铁军当着全班撕我卷子时,
纸屑像雪片落在刚打完石膏的右脚上——昨天训练我踩到王浩的脚。
放学时父亲蹲在校门口抽烟,看见我石膏上的涂鸦林小蔓画的小红花时,
烟头在他指间抖了抖。"矿上裁员了。"这是他回家路上说的唯一一句话。
初三搬回老校区那天,陈铁军把我叫到办公室。夕阳透过铁窗栅栏把他割成一条条的,
像我的成绩单。"退队吧。"他推过来一张纸,"你属于这里。"那是上次月考的生物试卷,
右上角用红笔画了颗五角星。我开始四点起床。出租屋的灯泡吸引着扑棱的蛾子,
我用父亲留下的矿工头灯背书,额带留下深深勒痕。午休时在操场跑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