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妙妙啊!天大的好消息!你爸回来了!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大姑张金凤那尖利又带着一股子刻意喜庆的嗓门,差点没把我手机震掉。我捏着手机,
站在公司茶水间的窗边,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晃得人发晕。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猛地松开,血液冲得耳膜嗡嗡作响。那个男人?
那个为了他心尖尖上的白月光初恋,一把火烧光了我们家百万积蓄,剃了个锃亮的光头,
拍拍屁股遁入空门的男人?十年,整整十年,音讯全无,像一滴水蒸发在烈日下。现在,
他凭什么回来?喉咙发干,像堵了一把粗糙的沙子:“他……现在在哪儿?”“哎呀,
快到你新家门口啦!妙妙,快请假回来!这么多年没见着亲爹,是不是高兴傻了?放心,
你爸这次回来啊,就再也不走啦,一家人终于团圆啦!
”张金凤的声音里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笃定的喜悦。团圆?我心底冷笑一声,
直接掐断了这通聒噪的电话。指尖冰凉,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唐丽娟,
我那心软得像块豆腐,被人踩碎了还想着能不能糊墙的妈。当年我爸拍拍屁股走人,
捐得那叫一个潇洒,留下我们娘仨被债主扫地出门,露宿街头,差点冻死饿死。
我妈抱着我和弟弟,在桥洞底下哭哑了嗓子,用了好几年才从那片烂泥坑里挣扎着爬出来。
好日子刚捂热乎,这尊瘟神又杀回来了?不行,绝不能让妈撞上他!我手指有点抖,
飞快地拨通家里的电话。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起来,背景音是嘈杂的市场吆喝声,
我妈唐丽娟的声音带着点喘,却掩不住笑意:“妙妙?啥事儿?
妈正跟老刘头抢最后两斤新鲜鸡胗呢!那老抠门,非说他的鸡胗是凤凰肚!
”听到她这元气满满、为几毛钱斤斤计较的鲜活劲儿,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了那么一丝丝。
还好,她不知道。“妈,”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常,“晚上突然馋小龙虾了,特想吃!
您进完货,能帮我踅摸两斤不?要个头大的,钳子硬的那种!”“哎哟喂,我的小祖宗!
”我妈在那头夸张地叫起来,“这季节小龙虾金贵着呢!行行行,妈知道了,
抢完鸡胗就给你找去!包在我身上!”“不急,您慢慢找,挑好的。”我挂了电话,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就冲进了主管办公室。2出租车一路飞驰,
窗外的街景糊成流动的色块。我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十年前那个冰冷的早晨,阳台上一地的烟头,
我爸抱着那张泛黄的初恋照片,哭得像个傻逼,
嘴里喃喃念着狗屁不通的酸诗:“容儿……我来殉你!”然后,就是天塌地陷。房子没了,
钱没了,家也没了。媒体把他和那个死掉女人的“旷世绝恋”吹得感天动地,
谁他妈在乎桥洞底下快要冻僵的孤儿寡母?车子在我家那片联排别墅区门口停下。远远地,
我就瞧见了目标。别墅锃亮的雕花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也不知道保安怎么放他们进来的。
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皱巴巴的灰色布衣,头上滑稽地扣着一顶深蓝色的旧毛线帽,
遮住了我猜想中光秃秃的脑袋。他背着手,仰着头,打量着我家那栋崭新的小楼,
侧脸上刻满了不耐烦,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搞什么名堂!电话不是早打过了吗?
怎么还没人回来?一点规矩都不懂!”他抱怨着,
声音里那股子熟悉的、仿佛全世界都欠他八百吊的傲慢,隔着十几米就飘了过来。张明达。
他老了。曾经那张能唬住我妈的、带点斯文气的脸,如今蜡黄松垮,眼袋垂着,
嘴角刻着两道深深的苦纹。可骨子里那份自命不凡,倒像是陈年的老腌菜,越发酸腐刺鼻。
他身边那个穿着花哨廉价连衣裙、一脸精明算计的女人,正是我大姑张金凤。我走过去,
脚步踩在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妙妙!哎呀我的好侄女,你可算回来了!
”张金凤眼尖,立刻换上夸张的笑容,挥舞着短胖的手臂,“快过来快过来!这孩子,
傻站着干啥?是不是看见爸爸太高兴,人都懵了?”我爸张明达闻声转过头。看到是我,
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随即迅速转黑,像被人泼了一盆隔夜泔水。“死丫头!
”他中气倒是不减当年,开口就是训斥,“磨蹭什么呢?知道我等你们多久了吗?
腿脚被水泥糊住了?”我停下脚步,离他们三步远,
目光像冰锥子一样扎过去:“你们来干什么?”“我们?”张明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嗓门拔得更高,“‘我们’是谁?几年不见,你连人话都不会说了?一点礼数教养都没有!
唐丽娟那个蠢婆娘,这些年就教出你这么个玩意儿?”“蠢婆娘”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我心尖上。积压了十年的怒火“腾”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他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动辄打骂的土皇帝?“蠢婆娘骂谁呢!”我声音尖利,
像淬了冰的刀片。“骂你妈!怎么着?死丫头你……”他下意识吼回来,
话出口才猛地反应过来,一张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又惊又怒,“反了天了!你敢骂你老子!
”他扬起那只枯瘦的手,带着一股子积年老痰的腥风,劈头盖脸就朝我扇过来!
动作快得带着一股子狠厉的惯性,仿佛这动作在他生命里重复了千百遍。“哎哟喂!
使不得使不得!”张金凤尖叫着,像个圆球一样弹起来,死死抱住他扬起的胳膊,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父女俩好不容易见着面,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她一边用力摁住暴跳如雷的张明达,一边扭过头,
对着我挤出一个僵硬又谄媚的笑:“妙妙,大姑知道你心里苦!
这些年想爸爸想得委屈了是不是?其实你爸他心里也惦记着你们娘仨呢!这次回来,
就是打定主意要好好补偿你们的呀……”“补偿?”我像是听到了全宇宙最荒谬的笑话,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啸,“他当年把房子、票子一股脑捐干净的时候,
想过我妈怎么办?想过我和我弟会不会冻死饿死在马路上吗?现在腆着张老脸回来说补偿?
谁稀罕他这馊了的补偿!给我滚!”张明达被我吼得一愣,
随即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射出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怒火:“什么叫我捐家产害你们?那钱!
那房子!全是我张明达一个人挣的!我自己的血汗钱,我爱怎么花怎么花,
轮得到你个小崽子指手画脚?”他胸膛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再说了!
当年容儿没了,我那是万念俱灰!心都碎了!你是我亲闺女,
不说体谅体谅你爹这颗破碎的心,反倒满脑子就惦记着那点臭钱?在你眼里,
钱比骨肉亲情还重要?啊?”这理直气壮、颠倒黑白的无耻嘴脸,
彻底把我最后一丝理智烧断了。跟这种人渣讲道理?不如对牛弹琴!“滚!”我厉声嘶吼,
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猛地抄起旁边花坛边靠着的长柄扫帚,双手紧握,
朝着这对恶心的男女就抡了过去!“都给我滚!要点逼脸就赶紧滚!再赖着不走,
我叫保安了!抓贼啊!抓贼啊!”竹枝扎成的扫帚头带着破空声,
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招呼过去。尘土飞扬,枯叶乱舞。
张明达和张金凤被我突如其来的疯狂吓得连连后退,狼狈躲闪。“张妙妙!你疯了!
你敢打你亲爹!你大逆不道!要遭天打雷劈的!”张明达一边跳脚躲闪,
一边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毛线帽都歪到了一边,露出底下稀疏花白的发茬。
“张你妈的妙妙!老娘姓唐!”我杀红了眼,
眼角余光瞥见旁边草坪上不知哪家宠物狗刚拉的一坨新鲜“地雷”,想也不想,
扫帚头往上一戳,裹挟着那坨不可名状之物,更加凶狠地朝他们脸上、身上捅去!“滚!滚!
滚!带着你们的臭嘴赶紧滚!”场面彻底失控,鸡飞狗跳。
张金凤的尖叫和张明达的咒骂混作一团。就在这混乱的当口,
一个带着疑惑、小心翼翼的声音,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了我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妙妙?”我挥扫帚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心脏“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岔路口,
我妈唐丽娟一手提着个鼓鼓囊囊的沉重塑料袋,里面隐约可见碧绿的蔬菜和鲜红的肉类,
另一只手拎着个还在滴水的黑色网兜,里面是几只看不清颜色但钳子硕大的活物。
她站在那里,微微张着嘴,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愕,
目光直直地落在我……以及我扫帚攻击的目标——张明达身上。3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我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身后那个晦气的男人,但显然太迟了。我妈的视线,
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地钉在了张明达那张沾着灰尘、糊着不明污秽、气急败坏的老脸上。
张明达也愣住了。他大概没料到,十年后再见的唐丽娟,会是眼前这副模样。眼前的女人,
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墨绿色真丝旗袍,衬得身段依旧窈窕。脸上化了淡妆,皮肤光洁,
眉眼间不再是当年那个围着灶台、唯唯诺诺的家庭主妇的疲惫和愁苦,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霜后沉淀下来的从容和优雅。她站在那里,
像一棵经历过风雨却依旧挺拔的翠竹。张明达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抬手,
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颊上的污渍,动作笨拙又狼狈。他似乎想挤出一个笑,
但嘴角抽搐了几下,最终只扯出一个干瘪又生疏的弧度,
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丽娟……我……我回来了。这次,再也不走了。”完了!
我心里哀嚎一声,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住我妈的胳膊:“妈!别理他们!我叫保安!
把他们轰走!”我妈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紧。随即,
她转向张明达,脸上竟然慢慢漾开一个温和的、甚至带着点包容意味的笑容。
她轻轻拍了拍我抓着她胳膊的手,带着点嗔怪的语气:“妙妙!说什么胡话呢?太没规矩了。
”她转头看向张明达,声音放得柔和了些:“老张,孩子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她也是……太意外了。”张明达听见我妈这温言软语,
那点残存的尴尬和不自在瞬间烟消云散,悬着的心“咚”一声落了地,腰杆子都挺直了几分。
果然!这个女人,还是当年那个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唐丽娟!他刚才的担心纯属多余!
他脸上立刻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倨傲,甚至习惯性地伸出手指,
隔空点了点我,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来,表达着他的不满:“哼!你教的这个好女儿,
脾气倒是见长!厉害得很呐!”我妈侧头看了看我,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
甚至还带着点无奈的纵容,轻轻摇了摇头:“妙妙就这性子,倔。老张,你是长辈,
别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张明达被这软钉子碰了一下,心里有点不爽,
但看在我妈态度“良好”的份上,也不想在门口继续被人当猴看,干笑两声,
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呵,我跟她计较什么?小孩子不懂事。”他说着,
那只枯瘦的手就自然而然地伸过来,想拉我妈的手,声音也刻意放软,
带着点追忆往昔的调调:“丽娟啊,这几年……”我妈却像是没看见他伸过来的手,
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转身去拿钥匙。她对我笑了笑,
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温和命令:“妙妙,别愣着了,开门。让爸爸……进去坐坐。”“妈!
”我急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凭什么让他进去!他算哪门子爸爸!”“开门。
”我妈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那双看向我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沉静的坚持,
“不听妈妈的话了?”我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不容置喙的光,心猛地一沉。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咬着后槽牙,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万分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狠狠戳进锁孔,用力一拧。“咔哒。”门开了。
张明达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刚才那点小小的不快瞬间被“胜利”的喜悦冲散。看吧,
这个家,终究还是他张明达说了算!他连客套都懒得装,像是回自己家一样,背着手,
挺着那并不存在的胸膛,带着一种巡视领地的傲慢,一步就跨进了明亮宽敞的玄关。
4新房是请了设计师精心打造的,现代简约风,线条利落,空间通透,
巨大的落地窗把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引进来,亮堂得晃眼。张明达背着手,
像个老干部视察,慢悠悠地在客厅里踱步,眼睛四处打量着。昂贵的岩板背景墙,
质感一流的真皮沙发,设计感十足的吊灯……他脸上露出一种“还算凑合”的满意神情,
嘴里啧啧有声:“嗯…不错不错,这新房子够敞亮,采光也好,地段看着也还行。
以后我看书喝茶,地方是够用了。”他顿了一下,
挑剔的目光扫过沙发旁边的抽象装饰画和墙角的绿植,“就是这装修……啧,土了点,
花里胡哨的,没什么底蕴。你们女人家嘛,品位终归是差点意思。没事儿,等我安顿下来,
再重新拾掇拾掇……”我强忍着把鞋柜上那个铜质摆件砸他脑袋上的冲动,
拎起我妈脚边的塑料袋和网兜,闷头就往厨房冲,只想离这恶心的空气远点。
身后传来我妈平静无波的声音,带着点家常的烟火气:“快六点了,风水先生特意交代,
新家第一顿饭,得赶在七点整开席,图个吉利。再磨蹭就来不及了。妙妙,进来帮妈剥蒜。
”“妈……”我站在厨房门口,
回头看着已经大喇喇在沙发上坐下的张明达和紧挨着他坐下的张金凤,
那两人正对着我家指指点点,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贪婪和算计。凭什么?
凭什么要给他们做饭?“妙妙,”我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点无奈的嗔怪,
“又想气妈妈了是不是?快点。”“来了来了!”我憋着一肚子邪火,重重跺着脚走进厨房,
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抓起一头蒜,恶狠狠地掰开,指甲用力抠着蒜皮,
仿佛那是我爸那张老脸。客厅里,张明达和张金凤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张金凤摸着身下柔软昂贵的沙发皮料,眼睛放光,拽着张明达的胳膊,
啧啧感叹:“哎呀妈呀,这房子真气派!真气派啊……弟,你看这大吊灯,得老鼻子钱了吧?
”“嗯,还行吧。”张明达双腿大大咧咧地岔开,舒舒服服地陷进沙发里,
一副男主人的派头,“是够宽敞,房间也多。空着也是空着,浪费。”他大手一挥,
仿佛在分配自己的财产,“姐,以后啊,你跟你家小伟也别在外头租那破房子了,就搬过来,
咱们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多热闹!互相也有个照应!”“哎哟!那敢情好!太好了!
”张金凤喜得脸上的肥肉都挤成一团,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贪婪地扫视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仿佛已经在规划哪间房归她儿子。她偷眼瞄了瞄在厨房忙碌的我妈,压低声音,
凑到张明达耳边,语气带着点邀功的谄媚:“弟啊,还是你有眼光!我就说嘛,
丽娟指定不能记恨你!瞧瞧,这不还是跟以前一样?
”张明达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旁若无人地嗑起来,
吐出的瓜子皮直接掉在光洁的地板上。他嗤笑一声,
语气里是十足的把握和轻蔑:“那还用说?她唐丽娟什么人,我还不清楚?离了我,
她算个啥?能有今天?哼,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给我脸色看!”两人嘀嘀咕咕,
瓜子皮像雪花一样飘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张明达又看了看手腕上那块老旧的电子表大概是哪个庙里“结缘”来的,对着厨房方向,
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带着点施舍意味的口吻问道:“丽娟,儿子呢?怎么还没到家?
你没通知他?”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我妈平静的回答:“快了吧。子豪得下了课才能回。
”张明达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与有荣焉的骄傲:“子豪这孩子,随我!
争气!名牌大学,还保了研!没浪费我的好脑子!”他咂摸了一下嘴,
仿佛在回味自己的“优质基因”,顺带踩一脚我妈,“幸好他不像你,脑子笨。
要是随了你啊,只怕连个加减乘除都掰扯不明白……”他话音未落,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儿子!”张明达像装了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
脸上瞬间堆满“慈爱”的笑容,几步就冲到玄关。门开了,我弟唐子豪背着双肩包,
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点下课后的疲惫,
看到门口的人,明显愣了一下。“哎呀!我儿子!都长这么高了!真精神!瞧瞧这眉眼,
跟我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张明达喜不自胜,张开双臂就要去抱他,
那股子亲热劲儿,仿佛他们昨天才分别。唐子豪被他抱了个结实,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皱着眉头,困惑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老脸,迟疑地吐出两个字:“……爸?
”“哎!是爸爸!是爸爸回来了!”张明达用力拍着弟弟的后背,声音洪亮,“爸还俗了!
再也不走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儿子,高不高兴?”唐子豪没有回应他的热情,
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厨房门口的我和正在洗手的妈妈,眉头皱得更紧,
清朗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妈?姐?这……怎么回事?
”张明达抢着回答,还带着点责怪的语气看向厨房:“瞧瞧你妈!这么大事儿,
也没提前跟你说一声!搞得我儿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都高兴傻了吧?
”我妈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菜价涨了两毛:“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话说的!”张明达有点不乐意,“我回来还不算大事?”他懒得跟我妈掰扯,
又转向唐子豪,试图展现父爱关怀,“儿子,刚下课啊?累不累?啧,大四了还这么多课?
”“嗯,实验室忙。”唐子豪简短地回答,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沉静地看着张明达,
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他沉默了几秒,没再理会张明达,径直走向厨房,声音清朗,“妈,
我来帮你烧菜。这个油烟大,你别熏着了。”我妈脸上这才露出真切的笑意,
推了推他:“没事儿,都差不多啦!你跟姐姐快去餐厅坐好,准备开饭!喏,
帮妈把这个端过去。”她把一盘刚出锅、油亮喷香的油焖大虾塞到唐子豪手里。
唐子豪端着虾,看了我一眼,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和我一起把菜摆上了餐桌。饭菜飘香。张明达闻着味儿,大摇大摆地走到餐桌主位,
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就点评:“嗯,闻着挺香!丽娟别的不说,伺候人这块儿,
手艺没退步!”大姑张金凤看没人招呼她,脸上有点讪讪的,站在餐桌边搓着手。
张明达直接把她拽过来按在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家,客气什么?坐!”我爸拿起筷子,
标明确地伸向那盘红亮诱人、个头饱满的油焖大虾——那是我妈跑了半个市场才给我买到的。
“别动。”我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小锤子,清脆地敲在空气里。她走过来,
手里端着三碗晶莹的白米饭,稳稳地放在我、弟弟和她自己面前。张明达和张金凤面前,
空空如也。她坐下,拿起自己的筷子,动作优雅。张明达伸向大虾的手僵在半空,
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有些滑稽。他干笑两声,试图给自己挽尊:“咳……先吃菜,
再吃饭。丽娟还记得我的老习惯呢。”他强行解释着,目光再次贪婪地锁定了最大的那只虾,
筷子又往前探了探,“难为你有心,还记得我爱吃小龙虾……”“啪!
”我妈的筷子快如闪电,精准地打在他的筷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只可怜的虾掉回了盘子里。我妈眼皮都没抬一下,
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是妙妙爱吃的。我托了好几个相熟的摊贩,
才淘换来这么点大的。你吃了,妙妙吃什么?”5餐厅里的空气,死一般寂静。
张明达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又迅速涌上一股羞愤交加的紫红。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哆嗦着指向我妈,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
声音都劈了叉:“唐、唐丽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羞辱我?
!”我妈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咽下,才抬眼看向他。
那双曾经总是盛满温柔和顺从的眼睛,此刻平静无波,深得像两口古井。“这话说的,
可就冤枉人了,老张。”她轻轻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耳膜上,
“我从头到尾,也没说过要留你们吃饭呀?大姑姐电话里只说,你们想来看看新房,
看两眼就走。我还以为你们就是来参观一下,看完了,自然就该走了呢。”“你!
”张金凤也坐不住了,臊得满脸通红,跟着站起来,指着我妈的鼻子尖声叫嚷,“唐丽娟!
你讲不讲道理?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上门,也没有不留口热饭的道理!
你这心肠也太狠毒了!”“大姑姐,”我妈的目光转向她,
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当年我拖着两个孩子,深更半夜敲你家门,
求你看在亲戚份上,让我们娘仨在你家沙发上挤一晚上,就一晚上,避避寒的时候,
你自己亲口说的什么话,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我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穿透时光的冰冷:“你说——‘什么亲戚不亲戚?你们冻死不冻死的,
跟我钱招娣有半毛钱关系?我弟都不要你们了,我凭什么帮你们?赶紧滚!别脏了我家的地!
’”她顿了顿,看着张金凤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语气平静得像在念一段旁白:“大姑姐,
你亲口说的话,我可是一字一句,都刻在骨头缝里,记着呢。你怎么自己倒忘了?
”“我……我……”张金凤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涨成了猪肝色,
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张明达气得浑身发抖,最后一点体面也维持不住了,
一巴掌狠狠拍在光洁的餐桌上,震得碗碟叮当乱响:“唐丽娟!我是你男人!
是这两个小崽子的亲爹!我都低头回来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啊?
非要我跪下来给你们磕头认错不成!”我妈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主宰她半生命运的男人,
脸上那点极淡的笑意也消失了,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却异常平稳,
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老张,你当年剃光了头,穿着那身僧衣,
走得头也不回的时候,我抱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拉着你的裤腿,哭着求你回头看一眼,
求你看一眼你的亲骨肉……”她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清晰,
带着一种穿透心扉的冷意:“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我跟你,跟这两个拖油瓶,
缘分已尽!从今往后,只当我张明达死了!’ ”我妈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十年的浊气全部吐尽,一字一顿:“老张,
从你跨出那个家门的那一刻起,在我唐丽娟心里,你就已经死了。”“好!好!好!
”张明达连说三个“好”字,气得目眦欲裂,脸上肌肉扭曲,最后一点伪装的温情彻底撕破,
只剩下赤裸裸的怨毒和恼羞成怒,“唐丽娟!算你狠!没想到十年不见,
你倒成了个六亲不认的毒妇!行!我走!我他妈现在就滚!你别后悔!
”他猛地一把推开试图劝架的唐子豪子豪被他推得一个趔趄,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老疯牛,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了我妈一眼,又剜了我一眼,
转身就往外冲。“哎!弟!弟!你别冲动啊!”张金凤急得直跺脚,慌忙追上去,
一边追一边压低声音焦急地劝,“糊涂啊!你忘了咱们是来干啥的了?
正事儿还没办呢……”可正在气头上的张明达哪里还听得进去?只觉得颜面扫地,
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难堪的地方。他脚步踉跄,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门,
消失在傍晚的暮色里。张金凤恨恨地回头剜了我们一眼,也一溜小跑追了出去。
沉重的防盗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外最后一点喧嚣。家里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餐桌上饭菜袅袅升起的热气,
和一片狼藉的地板——张明达刚才拍桌子震落的一小片菜叶,还有他吐在地上的瓜子皮。
我妈站在原地,背对着我们,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转过身,
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
怎么看都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强撑的脆弱。“都看着妈干什么?”她声音有些沙哑,
走到窗台边,拿起那碗专门盛好、一口未动的白米饭,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正中央的位置。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给洁白的米粒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开锅的第一碗饭,得敬老天爷。
”她双手合十,对着那碗饭,也对着窗外辽阔的天空,轻声而虔诚地低语,“老天爷在上,
我唐丽娟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求您保佑我的妙妙,我的子豪,一辈子健健康康,
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和弟弟的心上。
窗台那碗映着夕阳的白米饭,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6张明达和张金凤那次被扫地出门后,
确实消停了小半个月。但我心里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这老东西,
当年能为了个死掉的女人捐光家产拍拍屁股走人,现在为了活命,
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更下作的事。我妈表面上风平浪静,该进货进货,该开店开店,